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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雨花女子人物》系列:改编自陶贞怀(明末清初)著《天雨花》
《玉人来·黄静英传》
引子 轻生女玉河被救
她身子直往下沉,眼前是浑浊的河水。一张嘴呼吸,水便向口鼻中涌来,七窍阻塞,十分难过。四肢本能地一阵乱划,又一想:“罢了,就这样去了吧。”便闭上眼,放弃了挣扎。这一放松,意识沉沉,倒不觉地半沉半浮起来,身子浸在河水中,随波逐流。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感觉有什么牵绊着,水流隔着湿透了之后紧贴在身上的薄薄夏衣拍着肌肤,身体向着一个方向移动得越来越快,却突然又被揪着衣服,提出了水面,落在了船板上。她感觉自己像一条窜出水面的鱼,口中漾着水,湿漉漉地掉在了空气中,然后被翻了过来,脸面朝上。耳中听得女人的声音在叫:“小姐醒醒!小姐醒醒!”
她想:“这是已经死了吗?原来死就是这样的感觉?是谁在喊我?是母亲差人来救我了吗?”
这一想,突然抬身从嘴里吐出了几大口水,然后张大了嘴喘气,渐渐苏醒过来。开眼看处,却是两个青衣妇人,并不认得。心里想着要问她们,口舌却不听使唤,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见两个妇人脸上露出笑容,说道:“醒了,醒了。”一个转身从船仓里的炉上捧来了一盏姜汤,喂到她口中。她顺从地吞下,感觉一道暖流从口舌,经过咽喉、食道缓缓地流入胃肠当中,心中始觉和暖。两个妇人又拿来一盏参汤,扶着她的头慢慢喂下去。
夜色中,听得岸上有人问道:“人可曾救醒?”船的另一头有人答道:“奉老爷之命,小姐已经救在了船上,这会儿想必已经醒了。”
岸上的声音回道:“很好。着你们的女人将小姐扶上暖轿,速速抬回府中。”
她思想着:“莫不是姨父在此救我?顺卿表弟也来了吗?为何声音又不像?这两位妇人也非杜府一向所识?好不明白,难不成是到了阴司地府见了阎王老爷?”
好在饮下参汤之后,一口中气渐渐充盈,已经可以出声,便缓缓低声问两位妇人:“你们是何人?为何会在此救我?”
两位妇人回答:“小姐但请放心。我们是左御史老爷家中的仆妇。她是左安之妻,我是左升之妻。今日特奉老爷之命,唤一小舟,从日没之时便一直在这玉河上来回等候,侍机捞救小姐。那旱路上也派了几个人打探,从你府门外一路跟到河滩来通风。远远见小姐投下河岸,便摇船过来。等岸上的人都去了,才靠近将你捞起来。如今小姐无恙,老爷已经回去了,便请小姐上轿罢。”
她听了,心下想:“这左御史倒是重生父母大恩人。他与家父向为至交,但不知却是如何知道今晚之事,预先埋伏下小船来救我?”此时勉强抬身,自船头上了轿子。左升妻子扶入坐好,放下轿帘,两盏灯笼照路而行。小姐又见那灯笼上是“部院大堂左府”六个大字,更是安心。
轿子抬起,行走如云,转弯抹角不一会儿,早到了左府门外。
此时已有三更。众人将轿子直抬入二厅歇下。左御史夫人早知其事,已在府中为小姐收拾了床帐枕被,一切安排停妥。左御史先回通报,故已先与两个女儿和诸侍女等候在二厅内。左御史吩咐夫人:“此女被摧残凌辱,今夜又投下河中。虽被捞救,不知如何光景?且先着两女接她进来,换去湿衣。夫人小心调护,令其安卧几日。将息好了,再与她相见。”
众人见轿子到了厅前,左升妻扶出了小姐,往中堂上面行来。这被救的女子虽然浑身上下水淋淋,容颜憔悴,发乱钗松,面带伤痕,却不失绰约身姿,婉约眉目,恰如出水潇湘,可怜可叹的一位落难佳人。女子见了桓夫人便勉强低身行礼,气短言低,口中称谢。桓夫人安慰道:“小姐莫劳神,且将息一夜,明日再与你细细谈心。”桓夫人吩咐众侍女一路扶持着小姐,进入闺房内,更换了通身的衣服,包扎了额上的伤口,扶上床安卧。桓夫人又命取来参汤、建莲、米粥,依次慢慢喂了吃下,直到谯楼交四鼓,方始率众人退出房门,让她安卧宁神。
这女子今夜经历了如此变故,往阎朝地府走了一遭,虽身乏神困,却如何能轻易安睡。见御史夫人率众侍儿退出,便打量着这一间陌生的闺房,心中左思右想,暗暗惨伤下泪。
第一回 黄小姐杜府拜寿
这女子名叫黄静英,今年十九岁。父黄持正,字守方,山西祁县人,时任右都御史,掌管都察院。母为黄御史原配夫人山西裴氏。黄守方持正,人如其名,性情严苛保守、粗鲁暴躁。与裴氏夫人成亲之后几年,才得一胎。谁想头胎为女,落盆便身死归阴。又隔了五年,才又得一胎,却又是女儿,便是如今的黄静英。黄老爷见裴氏连年二胎,却都生女,心便不喜,道她不会生儿子。加上自己年已渐老,心中望子,故转天便在任所买了一苏州吴县籍的年轻小妾,名唤吕巧莲。四月初旬买来成亲,当月怀孕,岁底便生下一子黄威,与静英同庚;不久又生一子黄毅,黄老爷自是欢喜。静英三岁多时虽将她母女接来任所,但偏宠妾室,常把正室夫人和长女冷落嫌弃。这巧莲虽出身平民小户,却有几分姿色,且颇通文墨,于场面之事亦能时常提点着黄持正。本已是母凭子贵,又见黄老爷如此态度,便生了那固宠专权,欺压正室的非分之想。每每在枕席之间便进些谗言,撺掇着黄老爷责骂虐待正室夫人和长女。因此,这黄静英自幼便不得父亲喜爱,十多年来但随侍母亲左右。每日见到父亲,只是循礼进退,口不多言,生成了个沉默寡言、倔强执拗的脾性。
这黄老爷为人虽嫌简单粗暴,为官却严方刚正,执掌部院衙门,铁面无私。明神宗万历三十一年时,年仅弱冠的左副都御史左维明(字居垣),请旨率十万大军西出雁门关,大胜俺答部进犯之师,斩番公主,擒叛将吴忠,为当年战败身死的父亲左彝报仇雪恨。凯旋归来,天子论功行赏,升左维明为都察院一品左都御史,兼刑部尚书职。黄右都御史与左维明同事,见其年少老成,为人正直,文武全才,又兼机谋过人,知其前途无量,故心中景仰,因与订生死之交。左公自幼相交的几个湖北襄阳同乡,赵圣治(字相尧)、杜宏仁(字静庵)、王正芳(字平伯),同榜出身,现各在朝为官。那黄持正的裴氏夫人,又是翰林学士杜宏仁原配夫人的亲姊。这五人加上左公之亲弟,时为监生的左维政(字致德),素日彼此来往频繁。这裴氏杜夫人生有一子,名起孝,字顺卿,今年十七岁。在这一班同僚好友的子女辈中,杜顺卿也算得是个才貌兼全,人品出众之人。他虽小了静英两岁,但自幼便与这姨表姊姊性情相投,认作是今生的琴瑟友。等到二人长成,杜公子便与父母言道属意黄家表姊。杜公夫妇已经两次遣媒人来黄府提亲,却都被老黄以嫁女要待二子对亲娶妇之后为由给拒绝了。
吕巧莲原要排挤正室裴夫人,早早打发静英嫁人,也算拔去了眼中一钉。虽说女婿如半子,也可老来依靠,但毕竟隔在两处,且翁婆姑嫂相处如何都是变数。况且宦途多歧,说不准哪一天山水相隔,天各一方,就留下裴夫人孤掌难鸣了。却不想来黄府提亲的是裴氏夫人亲妹之子。所以巧莲在遣嫁静英这事上,与黄老爷的心思没什么不同,权且拖着他们,不令其遂心,待二子婚配事了,再作打算。可叹的是,这二黄公子每日流连花街柳巷,以嫖赌游戏为乐,愿意许嫁的女家了了。苦了杜顺卿与黄静英,虽彼此有心,却不得遂意久矣。杜公子暗地里将混账老黄恨得要死。眼见得同辈诸公子都已经陆续热热闹闹地聘娶,自己心有所属,却佳期渺茫。
目下六月十三日裴氏杜夫人的生辰要到了,杜顺卿知姨父母和表姊一家定会来拜寿。每日对着半轮新月、几点疏星思思想想,打定主意要借机将表姊留在府中多盘桓几日再回程,聊解相思相亲之意。这日晚膳之后,顺卿便在堂中与父母谈论后日生辰之事。杜夫人与杜翰林说到亲姊,不免一声长叹,道:“可怜我姊,丈夫虽然也是高官厚禄,却情性粗鲁,两边不投情,活得还不如平民小户人家之女。老爷也向来知道他们的家事,那个妾室狂妄奸狡,仗着生了两个儿子,每生歹心,要欺正室,将她母女肆意欺凌。我们去提亲,黄持正偏说什么要等两个儿子对了亲,方许静英扳姻。分明是那个什么巧莲从中作梗。可恨他只听那个妖娆妇人的话,反与家姊争吵。犯起凶横来,开口便骂,挥拳就打,简直就是市井之徒一个,比市井之徒还蠢。可怜静英甥女,就这么被耽搁着煎熬。她母女二人的凄凉谁知道啊!”
杜顺卿见母亲愤愤,父亲听了低头叹息不语,便说:“姨母、表姊后日若来,母亲何不留下她们在府中多住些时日,也好离了那火炕,是几日便几日,躲个清净。”杜夫人道:“我儿不知,你姨父还有一种疑心毛病,只怕你姨母、表姊做出什么事来。终日防闲,十分可笑。”杜宏仁道:“老黄偏信那巧莲之语,连我们那些同僚都有耳闻了。”一家人言论多时,各自安身。
第二日一早,诸多同僚好友都来拜。翰林在外陪客,请了一个班子在园中唱戏请酒。忽家人来报,黄夫人和小姐到。杜夫人忙忙出了正厅迎接。三人到了中堂上,姊妹见过礼,静英小姐拜见了姨母,杜夫人便请杜公子进来见黄家姨母。早已候在门外的顺卿忙忙入内,拜见了姨母,转身又与表姊行礼。
四人坐下喝着茶,顺卿偷眼看着表姊,眉如春柳,面似梨花,正凝睇手中端着的茶碗。纤纤玉指,几点豆蔻落在素白瓷碗盖上,又轻轻揭起,腕上那只玲珑透雕的金钏顺着纤细的腕骨微微滑下,压上了碧纱衣袖边绣着的白色精美花枝纹饰。杜公子呆呆望着,如此近在咫尺,却不知此生与表姊的姻缘是否到头成空。若果那般无缘,杜顺卿想到此处,不觉心中一痛,眼中蓄泪,暗叹:那岂不是虚生了一对天造地设的人儿吗?又想表姊此番再见,比从前更加清减了,想必家事摧折,度日如年。如此这般,煎熬得到那云开见月之日吗?总要想个办法才好,不能让黄家再如此无限期地推脱下去了。
杜夫人与黄夫人虽然姊妹相亲,每年也只是节日生辰方能见几次面,故一坐下来便询问起家姊:“近况如何?姊夫想必在前厅?甥女又提亲了吗?巧莲近日又磨折若何?”黄夫人便长吁短叹道:“愚姊生来薄命。自从遇上那个妖娆妇,至今没有一日善状,终年受气多口舌。老贼偏宠爱深,对她又言听计从,眼中哪里还有正妻。两个儿子如今长大了,纵容得不学好,整日嫖赌宿娼,银钱花得如粪土,也不管不问。相待女儿却好似别人家生的一般。当日贤妹来提亲,愚姊心中十分欢喜外甥的才貌人品。哪知老贼偏不应承,硬生生耽搁女儿的青春。” 杜夫人嗟叹几声,对亲姐姐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姊姊与贤甥女在府中盘桓几日再回程。” 黄夫人答:“多感盛情,只怕老贼嗔怪不许。愚姊难留,倒是可以让甥女盘桓几日。”
姊妹两人中堂正说话,左右来请一同前去坐席。一众官员皆在前厅,女眷们在后厅。园中戏台上的戏正好演完了半本,众人起身等待换席,许多官员趁此起身告辞。杜夫人便对顺卿道:“告诉你父亲,让他对黄姨父说要留表姊在家多住些日子。”公子奉命出外,说与父亲听。杜宏仁便对黄持正道:“内人要留贤甥女盘桓几日再回去,黄兄意下如何?”黄持正听了,沉吟半响,想不出个不许的理由,便答道:“恐怕打扰你们罢。”宏仁忙道:“什么话!至亲之间,何出此言?”说话间,黄持正起身告辞。杜氏父子命园中掌灯,开演下半本戏。黄夫人便来辞别,对女儿静英道:“我儿在此陪姨母几日,散散心再回去。花奴、侍月留下来陪伴小姐,我先回家去了。”
静英送母亲回去,转回身才来拜见姨父。翰林殷勤还礼,道:“贤甥女,你姨母十分想念你们。今日留甥女在此住上数月再回去。”杜夫人便吩咐在自己居室对面的房中安床帐被褥,让甥女住下。
第二回 杜公子书斋赠诗
杜公子住在内书房处,高兴得一夜无眠。一大早天色微明,便匆匆入内堂问安。此时,爹娘尚未起身,只见对面静英表姊住的房门已经打开,花奴端着面盆,正从里面出来。杜公子忙问:“小姐已经起来了吗?”花奴答:“起来了,正在窗下梳洗。”杜公子暗忖,自己不便擅自进去,先到窗前看看罢。便回身慢慢走到廊下,隔着窗上挂着的湘帘,隐隐看见表姊坐在菱花镜前,正在梳头。
杜顺卿轻轻叫了一声“姊姊”,小姐听到吃了一惊,忙立起身来。顺卿隔着帘子问:“姊姊为何起这么早?爹娘还未起身呢?”小姐对道:“夏日天气炎热,趁着早起天凉,好梳洗。”杜公子闻言笑着道:“小弟的书斋桐荫蔽日,甚是清幽。贤姊若不弃,可于午时炎热之际,来此一视,权当避暑气,定比中堂凉快几分。”静英小姐回答:“恐怕会打扰。”杜公子赶紧说:“言重了。午间早候姊姊来临。”
说完,杜公子转身去看庭前的花卉。只见盆中月季盛开,便上前选了一朵折了,拿在手里看玩了许久。见花奴走来,便迎上去说:“我偶尔折了一枝花,不好插瓶,丢了又甚是可惜。你把它送到房中,给你家小姐戴了罢。”
花奴接了说晓得,只见丫环出来传语:“老爷请公子入内。”顺卿闻命,进了门。杜公开言问:“今日为何起得这么早?你表姊现住在对面房里,你今后不要往那里去了。你黄姨父本来就疑心甚重,莫要让人有话柄可论。”杜公子道:“孩儿晓得。孩儿本来就只是在中厅站着。”
待杜夫人梳洗完成,静英小姐才进房请安。杜翰林上午去衙门公务。日近午时,中堂果然炙热非常,杜夫人对静英说:“中堂暑气甚重,家中只内书房清幽。你姨父、表弟白日无事,都在那儿晏坐读书。我儿可到书房散散心。”小姐便起身称:“领命。”召唤花奴、侍月两人,夫人又命一个贴身丫鬟抱桐,随小姐到静安堂书厅。几个人来到书房,见两个书童坐在门前,杜公子正在书斋里吟咏。抱桐入内通报,公子闻言忙出迎。
黄小姐走进书斋,二人逊让一番,分宾主坐,侍儿奉上香茗。静英小姐抬头看书房四周,壁上万卷牙签,案上炉瓶三事,配四盆幽香扑鼻的兰蕙,果然清雅无尘。窗前一棵梧桐,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窗下是小小一张书案,放着一幅花笺,砚上墨笔尚淋漓,想来是刚刚在此作诗文。黄小姐放下茶碗,起身移步案前。杜公子也忙起身走来,取过那幅花笺递给小姐,道:“弟刚偶吟短句四首,姊姊休要见笑。但今日这诗却甚是灵验哩。”静英小姐接过来,从头细细看来:
其一:柳含烟翠碧于苔,几度莺声唤梦回。小院寂寥春渐晚,焚香静待玉人来。
其二:芙蕖出水湿红腮,晓露盈盈带笑开。独对名花忆倾国,何如解语玉人来。
其三:秋郊紫翠锦成堆,碧树荫疏著渐摧。雁落鱼沉香渐迩,兰舟轻载玉人来。
其四:寒窗静掩减愁怀,添尽兰膏拨尽灰。裁得红笺制心字,定知今夕玉人来。
后书:近作录呈静娘清玩。
静英小姐拿着花笺细细看那诗,杜公子却在一边盯着小姐细细看她面容。只见她眉黛轻颦不则声,只一味拏着诗笺细看,看得杜公子心中无着无落。黄小姐却一边暗思:“这诗句内多有含意。你我自幼两小无猜,到今日我岂不知你的心思?堪笑表弟却作此轻薄之句。但闺门礼法森严,我今却作如何言呢?”心内沉吟良久,只得又从头再看。杜顺卿正忍不住要开口,忽听得书童进来报道:“老爷来了。”公子忙回身接出去,静英小姐心中一念闪过:“姨父为何这会儿来了?”边寻思着,边忙将花笺纳入袖中收好。
只见翰林已经迈入书房门内,抬头看见静英,开言便道:“贤甥女,中堂暑气深,吾甥来此书房避暑,正该如此。”黄小姐微微笑,道:“姨母命我来此,这书房果然清雅,时有轻风送爽。”翰林又道:“贤甥女,适才令尊差了一家人,要接小姐回去。你姨母回言,还要留甥女住几日,家人现已经回去了。我想令尊真可笑!刚来姨母家一日,为何就派人来接?一点儿也不顾忌至亲之情!”
黄小姐听了大吃一惊:“姨父不知,既然父亲差人来接,甥女必须回家去了。我父一向严苛,如今将家人打发回去,他必定发怒生嗔。”杜翰林微笑道:“有什么好发怒生嗔的?甥女这么惧怕他?他如果责备你,你就说是姨父做主留你住下,让他来找我言论好了。”
静英小姐听了,只得唯唯诺诺着答应,又忙带了丫环和随侍告辞回到中厅。杜翰林亦走出,杜公子闷闷不乐:“难得找到个机会,可以与表姊说两句知心话,不想父亲却来了。”杜公子回身找那花笺,却翻遍书案皆不见。心想:“定是表姊袖了去。我刚才一直恐怕父亲看到,不想表姊兰心蕙质,早早收了去。”
黄小姐回到房内,对花奴、侍月道:“方才打发家人回去,老爷在家一定大怒,必然会与夫人争吵。”花奴道:“不打紧,小姐可明日回去,省得许多淘气。”小姐听说道:“正是。”便又来到中堂上,陪着姨母闲谈,忘了袖内的诗笺。随后,杜翰林和杜公子前后进来,只见一个仆妇传话:“黄老爷家又遣人来了,要接小姐回家去,轿子已经停在厅门了。”杜宏仁还没来得及说话,静英小姐忙起身道:“父亲又派人来接,甥女如今必须回家去了。”
夫人听了,命将来人唤入。家人黄福走进中庭,杜翰林问道:“黄管家,你家主人为何如此?我与你家主人是至亲,夫人要留小姐再住几日,难道这点情面都不给?又差你来,必要接小姐回去,是什么缘故?”黄福道:“小的也不知我家老爷为何这等性情?方才叫小的来接小姐,因老爷夫人留下,回去禀明。不想老爷大怒,与夫人大闹,说夫人家教不严,放闺门小姐在人家过夜。夫人说老爷自己应承的,这才无话。又叫打轿快接小姐回来。”
静英小姐听说父亲果与母亲吵闹,忙道:“感谢两位大人的美意,甥女今且回家去,得便再来看望姨父母。”夫人对丈夫道:“这般两面为难,强留甥女终是不好。”杜宏仁心下甚是恼怒,道:“好个连襟,一点情面也不讲。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理他了。”夫人连连叹息,小姐起身拜别,不禁落泪,夫人也伤心,含悲执手道:“贤甥女,回家多保重,劝劝你母亲不要生气,有空还接你来。”宏仁便说:“贤甥女,本来想留你住上一个月,谁知你父亲这等无情面。你回家就把我说的话,一句不差地告诉他,不要隐瞒。”黄小姐答应了,又与表弟告别,大家送到厅门。顺卿暗地里偷偷抹泪,无限伤心,却难说一句话。父子两人看着黄小姐上轿,又送出门外,看其去远才转回。
第三回 遗诗笺静英受笞
黄小姐到家时,黄老爷正独坐中厅,巧莲立在房门首,静英上前拜见父亲。原来那日黄持在杜府勉强答应女儿留住,晚间巧莲却道:“杜家两次提亲未允,老爷岂可不防?”一语提醒了持正,故一早便派人去接回女儿。此时一见,勃然变色喝问:“方才差人来接,为何不肯回来?”小姐道:“只因姨父姨母苦苦相留,再四告辞不放,故此未回。”持正道:“胡说!汝若恳切告辞,哪有能留下的道理?汝乃闺门女子,年已长成。他家现有表弟,年纪相仿,又无姊妹为齐。此等嫌疑之地,亏你安然竟往,岂不自耻乎?”
黄小姐听了,红了脸,怫然变色回道:“姨父亲自对爹爹说的,爹爹自家当面应允,又非静英自己做主,为何如此责备孩儿?”持正听了,心下大怒,正要开言骂出口,只见家人来报:“大理寺王老爷来访。”持正匆匆起身往外走,静英小姐面带泪痕,转身便往母亲房中去。哪知袖中藏的一幅花笺纸,突然飘落在地。静英小姐全然不觉,却被站在门首的巧莲一眼见到,弯腰拾了起来。
黄小姐在母亲房内,两人谈论这一回事。约有半个时辰,小姐忽然想起袖中的诗笺,原本还要看完还他,却忘记了,藏在衣袖之中带了回来。忙伸手向袖中一摸,却不见了踪影。小姐吃了一惊:“诗笺掉在哪里了?若是落在杜家还好,倘若落在了自家,麻烦就大了。若还被严父知晓,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慌忙出外来寻觅,却哪里有半分踪影。心中因此暗暗着急,又不便与母亲明言。
却说巧莲拾了诗笺,回到自己房中,将四首绝句细细读完,不觉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千金小姐,原来如此不端。怪不得老爷要用心防闲。今日看了此诗,这丫头的身子只怕已经属于杜顺卿了。可笑裴氏,时常与我纷争,那丫头也来帮衬,哪知做出这等事来。诗笺既被我拾了,等老爷回来,便将这证据呈上,与他看个分明。”又想:“咳,黄静英啊,黄静英。你尊翁性情如此厉害,只怕你难活命了。待我先将黄静英断送,再来算计你娘亲。到时何愁不能扶正。”巧莲越思越想越欢喜。
黄持正被大理寺卿王正芳拉了同往御史左维明家中。他们到时,见翰林杜宏仁与礼部尚书赵圣治已经在座。正芳笑说:“两位兄台瞒着我同聚此处,想必是商量什么隐事,偏被小弟闯了来。”赵、杜亦笑道:“瞒着你,自然是隐事,兄台且来猜猜。”宏仁笑道:“小弟本约诸兄同访居垣闲话。不想到府上,兄已出门去了,故此偏背。”老黄笑道:“偏背什么?老左这里无酒无花,小弟本不欲来,是王兄强约而来的。”
左公听了大笑道:“原来老黄相与朋友,只图看花饮酒,不然便不来了。这等说来,只是个酒肉朋友耳。”宏仁冷笑道:“老黄有什么义气?我处留他令爱盘桓数日,绝不容情,便立时接了回去,可有一些面上交情么?”黄御史笑道:“这等说倒是小弟的不是了。老左说酒肉朋友,老杜又说没有交情,如此待小弟别了罢。”言罢就要回身走,左公忙扯住了,笑道:“黄兄休着恼,戏语莫当真!既然王兄强迫兄来了,岂能无花无酒?已经早为黄兄设了一尊薄酒。但此时夏月,花卉少,惟小园池内莲花盛开,兄等一同前去一玩,如何?”圣治与宏仁忆起在襄阳时的旧事,齐笑道:“又来看莲花了,不知今日是哪位晦气?”左公笑道:“当初看荷花,是酒色俱备,因老孙爱色,故惹晦气;今日看莲花,是有酒无色,只有好酒之人,方惹晦气。我料今日必是老黄当之也。”
三人听了,暗笑今日居垣又有心。五人当下一起步行,一路赏玩景色。左公又着人传请了二弟致德,六人同步上河亭。亭子周围杨柳遮日,池内莲花朵朵,凝春弄色,消暑清肺。家人在亭上调开桌椅,奉酒上来,宾主便打迷猜拳行酒。老黄粗人,于猜谜游戏之事总是迟慢些,独被罚了好多酒。欲逃席又不容情,无奈只得酒到樽中勉强吞,直饮到头晕眼花,口舌不清,坐不定,立不直,一头倒在凉床上睡去。那五人也不管他,又饮至一更,老黄才微醒,吃了些凉沁瓜果醒酒,左公方用肩舆抬了黄持正送回府中。
黄府中,巧莲一心等着老爷回家来告诉。左等右等,晚饭过后还不到。便坐在窗前,把着诗笺细细模拟诗中意。边看边连连冷笑:“竟有如此千金小姐,十九岁便做出如此事来,带累他爹坏了名声。他爹竟然还高高兴兴地在外不回家。”直等到二更,才报老爷回来了,却又喝得沉醉。巧莲叫了两三声也不回应,只得双手扶了往自己房内行。巧莲边搭伏老黄在肩上,直送至椅上坐下,边问询往哪里醉得如此。只听他嘴里含混不清地道:“在左家与他们饮杯巡,老左捉弄我,被他罚了许多。今日醉得不得了,头晕眼花,恶心想吐,快取茶来。”
巧莲听了忙拿来香茶,老爷才喝得一口,便一个恶心吐了出来,眼泪鼻涕一齐流。巧莲不停地敲着背,三起三落,吐了三回,方才罢了。巧莲又送上香茶漱口,扶他床上躺下,倒头便鼻息如雷,呼呼睡得似死人。巧莲命丫环收拾了地下,自己换下污了的外衣,却不敢自去安身,备着香茶伺候在侧,心下烦恼:“本想告诉诗笺一事,不想偏偏又沉醉。”看看老黄床上睡到三更,不见翻身苏醒,才自家去歇下。又防老爷醒来要茶要水,吩咐丫头守着。直到五更天明,黄执政才睡醒,匆忙梳洗到衙门公务,至饭时方回。
小姐出外安候,同了夫人、巧莲,四人在中厅用膳。黄持正问两个儿子哪里去了?巧莲答道:“昨日去了凝春院,还没有回来。想是留住下了。”持正长叹道:“两儿游荡不成人。你为母者却全不管,将来谁家女子肯与他们联姻?”巧莲听了冷笑道:“也不见谁行成个人。大都老爷家的儿女们不皆如此吗?”黄持正听了不答言,裴氏夫人和小姐惯知巧莲如此说话伤人,也只心中暗恼。
饭后,裴氏母女回房,巧莲请黄御史到房中坐下,从袖中取出了诗笺,递与老爷。持正拿来,从头至尾看毕,问道:“看这笔迹,是杜顺卿作的。你从何处得来?”巧莲笑道:“我们又不到他家住下,哪有这等淫词见面?这是令千金昨日在袖中带回来的。她不提防落了出来,被我拾着。昨夜要与你观看,不想老爷大醉,故此不曾提起。”说罢,见老爷不说话,又哈哈笑道:“老爷啊,你是一个乌龟的名声上了身。看这诗中的意思,分明是赴约到书厅。可知去接,她不肯转回家,大都是因为留恋才子杜顺卿。老爷说两个儿子不学好,如此看来,倒比你女儿还强些。虽然嫖院,还是讨别人的便宜;不像你女儿却被别人讨了便宜去。”
持正听了这些话,再把诗笺看一遍,不禁心头无名火起,跳起身来,怒发冲冠,手在案上一拍震天响,咬着牙道:“啊呦,原来这贱人做出这等事来,倒差点被她欺了,气死我也!”就要把诗笺扯碎,巧莲忙止住道:“老爷若把诗笺扯碎了,有何证据与她对质?”持正道:“说得是。”言罢抬身大步走到中厅,往椅上一坐,大喝左右丫环:“快把小姐给我叫来。”
黄小姐因不见了诗笺,一夜不曾睡眠,白天也是无心针线。此时饭后正在母亲房中闷坐着思前想后。见丫环慌忙进来通告:“老爷不知为何事,坐在中厅椅上,怒气冲天地大喝,叫请小姐去见。”静英一听,不禁惊呆了,想:“啊呀,不好,要来的,总归要来。必是谁拾了诗笺,传与了父亲。”便叫丫环先回,说自己随后便到。自家却只得对母亲开言:“哎呀,母亲,孩儿今日是活不成了。”说着,双眼流下泪来道:“算来到头一死罢了,却不甘心这一世芳名被污。”
夫人见女儿突然间如此言行,惊诧万分,忙问何故。静英便将事言明。夫人听罢又惊又慌道:“你怎可如此不谨慎。既知道他诗中多有别意,便不该藏于袖中;且不该带回家,又落入旁人手中。如今被老贼知道了,这可如何是好?”小姐道:“想来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好拼死一争罢了。”夫人听了,心中悲苦,不禁也眼中滴下泪来:“我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独生?”母女二人正悲啼间,突然几个丫环齐齐跑进来,叫道:“小姐快去罢,老爷在中厅大发雷霆,说小姐如果再不去,老爷就亲自来,把小姐拖了去厅上。”黄小姐听了,立起身来,对母亲道:“孩儿这就去见他,母亲就在此坐着,不必去见那情景。”说罢就要朝外走,却被母亲一把拉住,道:“我与你一同去见那恶人。”
黄御史一见小姐与夫人一同进来,便把两眼圆睁,双手拍着桌子怒喝:“贱人,还不跪下!你在杜家住了一日,就与那畜生做出这等丑事来,玷辱我黄氏门风,是什么道理?”黄小姐听了此话,只得开言问道:“做什么丑事了?谁见我做丑事了?有什么证据?”黄御史把诗笺扔到地上,大喝道:“贱人自己拿去看,这一首首淫词是赠给谁的?”
黄小姐低头看了,冷笑一声说道:“我只道拿着了什么做丑事的证据,所以这等大发雷霆。却原来拾到了这幅诗笺,就要想含血喷人,岂不是泼天的怪事?”夫人忙上前拾起来看,问小姐道:“这是什么?哪里来的?”小姐道:“是杜起孝之作。前日在他家,姨母命孩儿前去书房避暑,偶然见到此诗。因爱他香奁佳句,要抄录一纸,放在袖中,一时忘了。不想遗失在地,又不知谁人拾去。真是天大的笑话!他这诗虽做得词句风流香艳,可惜玉人又不是我。谁知这是写给谁的?就凭此骂人,岂非冤枉。我今日也不来分辨,清者自清。”
黄持正听了大怒,仰面冷笑:“还这等巧言诡辩,想欺骗谁?明明落款写着敬娘,每首都是玉人来结尾,分明是说你到书房赴约。如果单单是那个畜生有意,汝却无心,为何又把它藏在袖中?况且,这等淫词,岂是闺阁女子可以抄写的?你既然做出如此丑事,休想活命。还不老老实实从实招认,免得我用刑。”
黄小姐听了微微冷笑:“我今日原本也没想活命,流、徙、斩、绞随便你,要我自己承认污清名,却断断不能!”说罢,把脸一别,立在那里。夫人连忙上前说道:“相公须要问仔细了,不可含糊冤枉她。”话没说完,持正便跳起身来,一个巴掌打到夫人脸上,骂道:“亏你生出的女儿,还敢来多口多舌。就是你带她去他家,现在做出这等事!我先将小贱人处死,再来找你算账!”夫人忍气吞声,开不了口,巧莲在一边笑容满面。小姐见母亲被牵连受辱,忙道:“母亲何必跟他分辨,你就是浑身是嘴,跟一盆浆糊也搅不清。不必搭理他,随他施刑好了。连累母亲遭凌辱,孩儿心里不安宁。”
黄持正听了这话怒上加怒,也不言语,在屋内走来走去,左看右看,找到了一把戒尺,抡起来,照着静英劈头盖脸,连打了好几下。这一阵打如狂风暴雨,顿时静英脸上鲜血直流,却咬紧牙根一声不出,就那么倔强地站着。夫人见了心如刀割,冲上去一把抱住女儿,哭道:“我的儿啊,叫娘好心痛。可恨起孝惹是生非,做什么诗,害杀人也。”说罢,放声大哭,用身子护着女儿。黄持正手下不停,也不管是妻是女,一齐乱打起来,口中喊道:“我偏要贱人招出来,不信你就是铁,我也把你打成钉。”黄小姐连连推开母亲,夫人放声大哭,边哭边骂。巧莲虚情假意地劝阻,厅上众人看呆了,不敢上前拦阻。一个说:“快去找公子来劝,这样打下去,小姐必得打死了。”另一个道:“偏偏公子们不在家,这可如何是好?”
老黄打了好一会儿,静英只是一声不响。额上伤口鲜血淋漓,原本红润的面颊也变得铁青,眼中却连一滴泪水也无,对老黄的连连喝问也不理会。老黄十分无奈,只得扔了戒尺,转身坐回椅子当中,叫:“花奴,侍月!”两人听了浑身颤抖,走过来,双膝跪下。老黄喝问:“你们两个跟随小姐在杜家,她的踪迹必定尽晓,给我从实招来。”花奴、侍月一齐说:“总共就在他家住了一日,那里有什么私情事?叫人招什么呢?”老黄跳起来,又打两人。一阵拳打脚踢,口中喊道:“不招,就打死贱人。”二人满地打滚,嚎啕大哭:“纵然打死,也招不出什么,冤枉杀人了。”老黄见她们不肯说,不信此事问不出:“罢了,你们这三个贱人,通同一伙,少不得叫你们一路归阴。”一时想起杜起孝,手指着静英道:“你且慢,待我去问那个小畜生回来,再了却你们三条狗命。”
第四回 虚献计维明预谋
黄持正恨声不绝,袖了诗笺出门,叫家人备马。此时合宅上下都听闻,纷纷议论道:“小姐看来不似有这般事,分明是冤枉。老爷这等糊涂不明,想他做那都察院御史,若亦似这般审案,不知要屈杀多少人。”
黄御史到了杜府,正当左御史来访,与杜翰林两个在厅前坐谈。家人进来报黄老爷到,二人听说起身相迎。只见黄持正走进来,气冲牛斗,满面腾腾杀气。礼罢坐下,老黄开口便向宏仁问道:“老襟丈,你的贤公子在哪里?叫他出来!”杜宏仁道:“小儿正在书房,黄兄有何话说?这等大怒而来!”持正道:“只叫你儿子出来,我自己问他。”维明笑着说道:“黄兄有话,便先与弟们说说何妨?”
持正听说,便取出诗笺,递与左御史,叫道:“左兄,你来看看,哪有读书人做这种事的?这一纸淫词就是起孝所作,赠与小弟的不肖女,做出那西厢月下的勾当。”左公听了,将诗笺接过展开,宏仁也凑近前来同看。左公将诗从头看罢,细细玩吟一回,微微一笑,对黄持正道:“这等风流香艳的好诗,黄兄却指为淫词,岂不把此诗辱没杀了?”持正道:“怎么不是淫词?左兄是会作诗的,难道还看不出诗中之意么?”左御史笑道:“兄不过据了诗中之意,疑他二人私相约会。然以弟看来,只怕未必。大凡诗人游戏,何所不为?此诗须知是起孝何时所作?他不过说近作录呈静娘清玩,又无题赠字样,兄不可过疑。且把此事的始终本末细说一番,待小弟评论虚实,真伪立辨矣。”
宏仁忙笑道:“这个主意好。左兄原为法司臣,惯与人申冤理枉、分皂析白,今朝只当细审这奸情。”
黄持正便将十三日杜夫人华诞,携妻女来拜寿,杜兄留女住下,推辞不得勉强答应,次日着人来接不回一事说明。宏仁道:“那是内人苦留,与甥女无干。”持正又道:“为此就有些疑心,因此又使家人打轿来接,方始回来。见她面有泪痕,十分不乐;正要盘问,却值王兄来邀至尊府,承兄留饮,又吃得大醉而回。谁知贱人把这淫词,藏在袖中带回。正是合当事败,偏偏又落了出来,却被小妾拾得,直到今日饭后,才说与弟知。即将贱人拷打,她咬定口风,全然不吐,反与我挺撞,因此被我重责一番。特地来问问起孝,与他是哪世冤仇,今日如此败坏我门风。回去就将贱人,立时处死便了。”
持正说罢,左御史还未开言,宏仁便叱书童叫来公子,开口道:“畜生做得好诗文!惹出大口舌了。”公子闻言吃了一惊,问:“父亲为何忽出此言?”翰林将左公手中的诗笺拿过,递给他道:“黄姨父说前日表姊在此住了一夜,就与你做出丑事来。此诗是你赠与表姐的,表姐带回落在地下,被他的如夫人拾得,交与姨父。因此,姨父大怒,说你败坏了他门风,要将小姐处死。”
杜公子听了,心中不觉吃惊,想:“谁知此诗她带回去,今朝惹出这事来。分明是害了表姐,这可怎么好?”当下回道:“若说此诗,确实是孩儿做的。然还是六月初旬,偶而拈得玉人来三字,甚觉香艳,因而戏作数首,实未曾指定何人。前日在书房偶录此诗一纸,却值表姊到来看见。正看之间,又遇父亲入内。谁知表姊将诗笺袖去。孩儿寻不见诗文,也未曾来得及问,她自遗忘了,带回家去。若说在此住了一夜,就做了丑事出来,皇天在上!似这等含血喷人,不知可要留了舌头?不要说别样,表姐就住在母亲对房,五六个侍儿不离左右。若要出来,重重门户,怎么也有人知觉,又不是熟门熟路,父亲岂不明白,也要冤屈孩儿。既是这样,孩儿有一句话便实说了:孩儿今世的姻眷,实愿求得表姊。除此之外,别无他意,如何冤屈有这私情!”
杜翰林听了默默无语,持正却更是大怒,道:“既然这等心里想慕,有这般机会相处,哪里还能不相亲?我岂不知你的心意,总是因为求亲不允,所以起了这奸心!今天就把贱人处死,让你这淫邪的小畜生惭愧。待那贱人阴魂来问你讨命,你们正好到那阎罗殿上去理论。”
左御史听了,笑起来道:“黄兄且息怒。起孝贤侄的话,是实情实理,没有虚文。不知令爱如何说?两边的说法可相符?”
持正道:“别提了!提起来,我就生气!贱人非但不招认,连一句辩论的言语也无,就知道拿话来挺撞,全不将吾当作父亲。”于是又把静英方才的事,一一说与维明。御史听了,叹道:“老黄你真个是虎狼之心啊!你只有一位令爱,原本该如掌上明珠一般爱惜,如何舍得这般毒打?且又是风影之事,皂白未分,怎么便将她挞至流血?如何连父女天性之恩都无?”
老黄回道:“兄怎晓得?若说这无知小贱人,她如今长到十九岁,意中但晓得有娘亲,觑我这父亲便如陌路。我与她是天伦之义久已绝,立时处死了,才称我心。”
维明笑道:“原来兄与令爱,已经是天性乖违的了。但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若要冤屈杀她,终使不得。”
持正道:“诗笺在此,此事有何冤屈?”维明笑道:“兄且说,府上平时家教如何?起孝与令爱,可时常相聚否?”持正回道:“我家教从来严明,妮子等闲不许出中门。内中两家虽是姊妹,也只得生辰、节日往来。虽然起孝常来,哪容妮子见他。除非小弟出外,二人私下定亲。”杜公子听了,连连冷笑。
维明道:“依此说来,真是冤枉了。老黄你且平心静气,听我给你说个分明。大凡世间男女,要做苟且之事,断非一朝一夕就做得成。你令爱与起孝,平时难得一见,不过因前日拜寿到此,还是与嫂夫人同来,直到晚间方回。人尚未曾住稳,便交一语尚且不能。至于第二日日间,耳目众多,料难着手,如何便做出丑事?兄若说有诗为证,方才起孝已经明说此诗是六月初所作,时令爱尚不曾来。即使起孝有意,也不过借诗写其心事,道安得如此玉人来方好,断非实有其事的相约。至于令爱袖了此诗,或者恐杜兄看见疑心,或者爱其诗欲待抄录,俱未可知。兄若疑他素有成约,则其事愈属虚无。休说黄兄如此一位严父,令爱不敢丝毫差忽,况又有一位如夫人在内,时刻巡查窥视。若起孝到来,有一毫苟且,则这样是非,早早兴起了,何待今日乎?所以我劝老黄休要执见,不可摧残令爱身心。虽然她不能孝敬,想来也是因为黄兄无爱心。父子相残是人伦之变,兄切莫再如此这般行事了。”
杜公子听了左公一席话,道:“左年伯真是明鉴,料事如神。怪道都察院衙门人人称颂,再没有含冤负屈之人了。若无年伯掌管都院,不知要屈杀多少人。”公子说罢,连连冷笑,飘然移步自回书房去了。杜翰林也笑说道:“黄兄不必冤枉他们。此案已经都察院审过,料再无冤情。”左御史笑道:“只怕老黄诬告罪难容。律云:诬告当反坐。也合打破头颅,血流满面,方才当律。”持正听了道:“呸呸,老左真正不是人。我这里满怀怒气,你倒取笑人。”说罢起身,不辞而行。左维明也忙辞别,攀鞍上马,加鞭快马赶上,与黄兄并辔而行。
御史问道:“方才之事,到底能解释否?”持正心想:“若论此事前后,左兄方才所言正是。但只那小畜生与此女,已是心生邪意,到底不端。我黄门岂可留如此之人。”心中如此想来,口中却未曾言明,只道:“待我回去处死了不肖女,洗清了这个龟名才罢。”维明道:“令爱毕竟是兄亲生骨肉,何忍下此绝情?且再思其次。”持正道:“老左,你不晓得我老黄贱性,生平最恼的,便是这等事。别人妻女不端,我知道了还要替他抱不平,何况于自己女儿如此。我若不杀此女,自己也就没命了。”
维明道:“既然如此,不知兄要将令爱如何结果?”持正道:“一把刀、一服药、一条绳,随她认了一件。”维明道:“兄要处死令爱,还是怪她平时不孝违逆,还是单单欲泯其事?”持正道:“其实欲泯其事耳。”维明道:“既这等说,这刀、药、绳三字,弟思非但不能治死令爱,并亦不能泯其行迹。”持正问:“何以见得?”维明答:“兄虽不爱此女,她还有嫂夫人。生平只此一女,自然爱若掌中珍。令爱若认了绳,自缢而死不会很快,夫人如何忍闻那声息;若认了药,谁能容许她吞下去;若认了刀,更是血淋淋。况她柔弱娇娃,怎能持刀杀自己。黄兄难道还自己动手施刑?尊嫂岂不来庇护?还有合家妇女们,拉拉扯扯,哭哭啼啼,大家围住不容行刑,白白闹得人人皆知。你又如何洗脱龟名?”
持正听了不则声,细想其言,果然不错,便道:“多承左兄开导。此一事,却叫我如何方好?”维明笑道:“黄兄只是一味暴躁。假使小弟之女做出这等事,我也不打骂,也不问人,只须黄昏夜静,一肩小轿抬至玉河,推入水中,任她尸首漂流,不去厮认,方是个行迹泯然。”持正听了大喜道:“左兄此法大妙,小弟闻言,顿开茅塞。就听你的,今晚就着两个家人将那小贱人抬至玉河,推入水中便了。”维明听了,假作吃了一惊,道:“哎呀,黄兄岂可这般行?弟本随口无心,你若真如此处死了令爱,她冤魂岂不衔恨于我?且还要使家人抬去,若家人起不良之心,拐带小姐逃亡他方,到时黄兄岂非愈加出丑败名,还要归罪于我?”老黄听了心中想:“不错,今夜必得亲身押送。果然老左多心计,非我所能及。”想至此,便要辞别。维明忙又扯住叮咛:“兄回去,若还要害人性命,还是使你那刀、绳、药吧,断不可依我之言!”持正笑道:“我得了新法,岂肯再用旧法?左兄但请宽心,弟自不会令她冤魂来向你索命。”言罢纵马而去。
第五回 黄持正逼女投河
此时日色已经西沉,黄持正在厅前离鞍下马,也不入内行,一直坐到黄昏后,叫进家人黄福,如此这般吩咐,又叫传话内中,速唤静英出外。静英小姐被老黄毒打,头破额损,血流满面。夫人忙命扶入房中,抹去血迹,用包头扎了。看看女儿面黄肌瘦,卧在床上,夫人心痛如绞。正与小姐相对,彼此无言泪沾襟,忽听书童传话老爷叫小姐出外。裴氏夫人、妇女和丫鬟们个个神魂无助、胆颤心惊。静英小姐长叹一声,勉强起身叫母亲道:“这也是天数,乃前世冤仇。儿在人世间十九年,何曾一日得他欢心?今日一死何足惜,只是我清名有污,心实不甘。”说罢,慨然起身,移步出房门。夫人大哭,双手抱着女儿道:“我的儿啊,你今天不可出这房门。老贼虎狼之心,必然害你性命。”小姐拭泪道:“孩儿岂不知晓?便是在这房中亦无用,母亲不必如此。今朝就舍了孩儿吧,譬如没有生过静英。”言罢又朝外走,夫人只得紧紧跟随,侍儿仆妇一齐簇拥而出。巧莲心中自然暗喜,也一起随众人同行。
来到前厅,见老黄端坐座上。一见静英出外,开言叫了一声:“静英,汝生长宦门,祖传累世簪缨,乃千金小姐。为何一旦失志,做出这等事来?我方才已向杜宅问明。黄氏祖宗,历代以来,从无此等败坏门风之事。若留汝性命,岂不遗祖宗之羞?我已看定玉河中,乃是你葬身之地。愿你再投父母,做一个玉洁冰清的女子。非汝父心狠,这都是杜顺卿害你,你自向他索命去罢!轿已在此,汝若有什么言语,说下了速速上轿,我亲送你一程。”
黄小姐听了此言,面不改色,微微冷笑道:“自你生之,自你杀之,再有何说!”言罢,转身对夫人道:“母亲请止,待孩儿拜别。”
此时,裴氏夫人目瞪口呆似痴人一般,眼看着女儿深深拜了四拜,上前抱定母亲,两行泪珠如泉涌,道:“孩儿今日遭此非命,枉费了母亲十九年的养育之恩。从今往后惟望母亲多保重,孩儿地下有知,魂儿定会回来陪伴。”说罢哭倒在母亲怀中,众人莫不垂泪。
裴氏夫人心如刀刺,哭道:“孩儿你死我也死,母女二人黄泉路上做个伴,就到阎王殿上告他个黄持正!”说罢,心头火起,赶上去扯住老黄,劈面就是两个巴掌,高声骂道:“老贼狠心冤枉人,逼死我亲生女。辇毂之下欺王法,我与你同到朝中去面君。”黄持正大怒,一把将夫人搡倒在地,上前提起黄小姐,塞入轿中,挥手令家人抬出去。夫人从地上爬起来,赶上来,又被老黄推倒。老黄随轿而出,回身亲自把大门锁上,押着轿子向玉河方向而行。夫人在内无法追赶,哭倒在地,口中大骂。花奴、侍月也嚎啕大哭,众多仆妇只得苦苦劝慰,将夫人扶回房中守着,恐防其寻了短见。
一行人映着月光来到玉河岸边,老黄便在松荫下下了马,着家人将轿子抬到河堤岸边,令小姐投河。黄福、黄寿二人无奈,只得抬着轿子到河堤上停下,开了轿门,叫道:“小姐,奉老爷之命,请小姐出轿自裁。此间就是玉河了。”黄小姐在轿内悠悠醒来,见果然是河堤岸。当下欠身步出轿门,抬头擦了擦眼睛。只见一轮明月清澈如明镜,清冷的月光照在河面,波光粼粼。淡淡的水雾笼罩水面,极目四野杳无人迹。小姐想:“此地便是我丧身之地了。”想罢,移步站在河堤,回头望了一眼,也不知家在何方,来路是哪个方向,只觉得母亲的哭声依然在耳,身姿面容却不见踪影。不禁长叹一声,提起罗衫望面上一遮,随后一纵身,跳下河堤。
两个家人齐齐落泪,连叫了几声可怜,抬起空轿子,往松林下回覆老爷。持正道:“知道了。”心想:“我还道她要哭哭啼啼,求生乞命。谁知这妮子如此轻生,死得这般爽快!”口中却道:“此事已毕,回去吧。”言罢勒马回头,家童随侍而行。马行几步,老黄回首再望了望玉河,忽然一阵心酸,想道:“咳,静英我儿啊!皆因你自己行差,算来难怪父亲狠心。”不敢再望,急忙回头就走。一路到家,才开了大门,回入中堂。此时已是谯鼓三更。老黄坐在堂中,听夫人在房中悲啼,亦觉伤心,眼中落下三点泪。家人已暗中急遣人一面去河边搜寻,一面去凝春院请两位黄公子回转。
且说二黄公子正在凝春院,忽见家中来了两位童子,低声禀报小姐投河之事。二黄听了心中惊异,登时起身赶回。二人飞身入内来见父亲,老黄一见,心中怒气顿生,喝道:“两个畜生只知道在凝春院寻欢作乐,哪里管家内之事?我几乎被气死。”于是把静英之事从头说与两个儿子听。二黄本是风月场中惯了的,原也素知父亲的性情为人。一听之下,道:“爹爹,这分明是冤枉呀。只不过是一纸诗笺而已,你今日是屈杀姊姊了。”二人见老黄执拗不听,只得自到内堂夫人房内。一见面,夫人忍不住哭诉道:“已派人去河边搜寻小姐,仍不见踪影,想来是没命的了。”说毕,又是大哭,又命两位公子再带家人同到河边,一定要寻到小姐的尸首。二黄也是垂泪顿足,大骂老官人没有仁心,竟做出如此这般的狠事;又骂杜顺卿可恨,无端做什么酸臭诗文,弄出这般天大的事,害了姊姊性命;又怨母亲,家中如此大闹,为何不早来告知?若是孩儿等在家,定不叫姊姊投河。夫人哭道:“只为老贼猖狂打人,一家上下都吓呆了。也不料他真做得出逼死亲女之事。如今悔之晚矣!”
二黄道:“事已至此,母亲就不要伤悲了。待我们到河边去访寻尸首,买棺盛殓,招她魂魄回来。然后去找小杜说话,看看杜姨父如何道理?”又同去见巧莲,埋怨她一番。兄弟二人同到玉河岸边,来回寻找尸首不见,又着人打捞。直到天明,仍然无果,无奈只得洒泪而别。二人不回家,先到杜家门上,也不等通报,双双直往门内就行。正值杜翰林夫妇和公子,一早同坐在中厅,议论昨日老黄家的事。正要差人去黄府打探,忽听家人慌忙来报,二黄公子到。还未报完,已见二人进来,对姨父姨母抬手作揖。夫妇二人忙还礼请坐。二黄也不坐,对了起孝顿足道:“你做得好诗文,如今把我姊姊害死了。这事如何理论?这一条人命怎么算?这样的冤枉哪里伸?”
杜家三人听了大骇,宏仁慌忙问是怎么回事。二人才流泪坐下,从头细说静英投河,一夜搜寻无果的事情。杜夫人听了甥女河中丧命,放声大哭道:“早知如此,不该留甥女住下。”杜翰林来回踱步叹息,听到夫人又骂顺卿做诗文惹起事端,害死表姊,不禁大怒转身,捞起一把戒尺道:“畜生跪下,我今天也打死你。”杜公子一听表姊投河死了,本就心似火焚,见父亲拿戒尺要打,便一头跪下,借此放声大哭道:“孩儿甘愿受刑,只求爹爹快些把孩儿打死,好偿还了表姊的性命,我也得与表姊黄泉同路。”
二黄见了顺卿如此情形,在旁连连叹气,只得上前反来劝阻杜宏仁。老杜夫妇只此一子,原本爱如珍宝,只因乍听意外之事,情急之下无奈,又要让二黄知其无偏私,才狠心下手。此时见二黄来劝,便停了手,叱令公子回书房去。然后向二黄解释:“这事并不全因诗文而起。你表弟在书房时常吟咏,这诗文是六月初,因偶得玉人来三字,游戏而作,原本不是指题给令姊的。不想令姊爱其文字,袖了回去,又被你生母所得,撺掇了令尊起此萧墙之祸。昨日来这里,我等再三解劝,原以为不过是一时之气,谁想他回去,竟然真得把女儿给断送了。”
二黄听了,倒连连称是道:“谁想得到世间竟有家父这般性情之人。”言论一番,二人告辞,宏仁亲身送出。杜夫人连忙打发几个仆妇去看黄夫人,劝其保重,道:“小姐尸首不见,或者是被人救去了,也未可知,夫人务必宽怀。”又道:“已将公子重重责罚,又遣人打探小姐的生死,或者还有月缺复圆之日,亦不可料。”
却说杜府顺卿公子,被父亲叱回书房内,忍不住悲伤大哭,想道:“我那黄家表姊啊,与你这一番心事终成虚话,今世不得缔结姻缘了。你既有心将诗笺袖了去,却如何又失落了?可恨巧莲惹是生非害了你;可恨老黄虎狼之心;又恨自己差了主意,为何要落款静娘的名字,生生害了表姊,叫我这一世如何心安?只好此生守定寒窗,誓不娶亲。顺卿若负此誓言,便永堕地狱。”杜公子心中苦,一日失魂落魄,呆呆地在书房坐到黄昏。老爷夫人一心应付黄家之事,也顾不上他。到了晚膳时间,才命人传话,到中堂用膳。公子对书童道:“我不用晚膳,你去中堂回一声罢。”书童中堂见了杜氏夫妇回了话,夫人问:“为什么?是否今日被责,心中还有气?或者觉得无颜来见父母?”宏仁开口对夫人道:“不是为此。他乃是心伤黄家甥女之死。儿子向来对黄小姐有意,其实作那些诗文也并非无意。黄小姐对儿子又何尝不倾慕?两个人其实都是有心人,只可恨老黄偏执己见,眼前一位佳婿偏偏不肯应承。到头来把自己女儿给逼死了,还苦了我们儿子。”
夫妇二人说罢,一同起身来书房看望儿子,又开言苦劝。杜顺卿心中亦知双亲之意,不好太过推却,只得随二人回到中厅。人虽坐下,看着眼前的饭菜,没有一点胃口,举着筷子发呆,话也不说。勉强吃了几口,又坐到更深,就辞出回到书房睡了。一夜辗转,泪湿枕巾。一早天明便起身,也不告诉双亲,带着两个书童,骑马来到玉河岸边。但见河面上波平浪静,谁想黄家表姊一副玉骨冰肌,便葬在了这一片如镜的水里。杜顺卿眼中垂泪,心中暗道:“黄小姐,你可知我杜顺卿今朝在此探望你来了?你既因我而丧生,我杜顺卿发誓今生不负你。生前虽不曾缔结姻缘,心中已经认定你是杜氏夫人。从今天起,为你在家中设个灵牌,四时祭享。你若香魂有知,就随我回家去罢。今生无缘,再修来世。”杜公子顾盼徘徊于河堤之上,沿着河道流连。不觉间,飘起了细雨,河面上烟雨濛濛。书童见公子一身兜帽披风下薄薄的夏衣,已经被雨雾打得湿透,便不住地催促他早回。杜公子没法,只得在河岸上又站了片时,方始洒泪转身离去。
第六回 黄静英左府安身
静英小姐被左府救回,安置在闺房之中,一夜哪得安睡?独卧被中,想一会儿今夜自己决绝求死,不禁眼中坠泪;又想一会儿母亲孤苦,自己侥幸逃生,要如何是好;再想一会儿自幼爹爹绝情,父母琴瑟不调,又复心中伤惨。已是天将亮时,终抵不过伤痛疲累,才朦胧睡去。
左公天未亮便到衙门理事,辰时方回家转,换了常服坐在中厅。大小姐仪贞(字圣婉)、二小姐德贞(字静婉)一大早起来,问候了母亲,便坐在一处谈论黄家小姐之事。见父亲公务完毕回家,忙上前请安。左公问起黄小姐,仪贞十分气愤地答道:“这黄家小姐也算是如花似玉的一位美人了,谁想遇到这样一个虎豹豺狼般的父亲。不知爱惜不说,竟将她身上打得如此狼狈,想来这几日是起不得床了。她昨夜话都说不出,今早似乎安宁些。那一身的伤痕,明明就是谋害人命,应该把那黄持正处斩才对。”德贞小姐接道:“或者将他也鞭杖四十,立逼投河而死,方可出气。”
左家虽也家规森严,两位小姐自幼淘气,没少受父母责罚,却是从未被如此毒打过,故此气愤难平。左公听了爱女的谈论,笑着道:“两个妮子胡说。这王法可没有父亲打坏儿女,就要被处斩的道理。照刚才的话,你们两个岂不是要成杀父之人了!他处治自己的女儿,与你们何干?这般仇恨。”仪贞因自幼随父读书,十四岁起为之代笔,常因与父争执受责罚,听了笑着道:“爹爹莫要多心。女儿不过是见黄小姐这般苦恼,不由替她抱不平罢了,实是无心之语。”维明道:“你们但知回护静英,却不知她父女天伦伤残的缘故。昨日老黄与我说起,静英在家只知维护其母,父亲面前不知孝顺,无一分承欢膝下,又常常忤逆。想来她若性情温顺一些,料不致如此。”又转头对仪贞道:“你今日见了黄小姐的榜样,可知警悟三分?与父亲违拗,终究取祸伤身。”大小姐听了,只是微笑不答言。恰好桓氏夫人走进门来,叹说道:“黄小姐真是可怜,老黄心也太狠,其母又懦弱,不能庇护自己的孩子。”左御史听了,也只微笑不答言。接着,左二爷与左公子永正(字秉衡)也前后进来。维明向维政仔细说明:“我知道此女是真的冤枉,因此预先安排,将她救下。”一家人聚在中厅用过早膳,夫人自带着两个女儿去房中察看黄小姐动静。
黄小姐在左府将息了三四日,左夫人与两位小姐连日送餐送药,细心照料调理。到了这日,又送来了新做的绣衣裙和一些金珠首饰钗钏,命丫环扶小姐起身到妆镜前梳洗打扮。装束完成,已经是辰时时分。左御史已从朝中回来,二爷、公子也聚集中厅用过早膳。只见夫人、小姐带着一众丫环、仆妇,簇拥着一位年轻小姐走了进来。左氏兄弟和公子都站了起来,丫鬟们送上拜毡,静英小姐便走上前,双膝跪地道:“二位年伯和伯母请上座,客侄女拜谢救命之恩。”说着便深深地拜下身去。三人慌忙齐道:“贤侄女不必如此,只以通家之礼相见便是。”黄小姐已经深深拜了三拜,三人忙还礼,请她平身。黄小姐又要拜第四拜,夫人只得俯身扶她起来,回头对维明道:“既然侄女日后要同住一门,永正早晚难回避。不如就今日相见过罢。”维明说正是,秉衡公子便上前,两边见礼称兄妹。静英比两位左氏小姐年纪稍大,三人便也以姊妹礼相见。
众人依次坐下叙谈,黄小姐又开言说道:“天生薄命之人,本以为今生就此葬身鱼腹,谁知年伯、伯母广施恩德,便如重生父母、再养爹娘一般。这几日,两位妹妹告知事情前后,侄女方知年伯费心机谋。此恩此德侄女实不知如何报答,只得来生作犬马来报效。”
维明道:“你这一段事,我已尽知,不必再提。我知杜起孝素常属意于你,前日的诗篇,未必不是无心而作。但诗中不过是写其思慕之情,谁料令尊竟然不辨虚实,屈杀侄女。我因苦劝他不转,只得略施小计,救小姐回来。令尊与我为密友,我也算得你的叔伯了。你且安心在此住下,有闺中姊妹相伴。等事情冷个一年半载,我自想办法撮合你们的婚姻,再找机会与你父亲说明,料他也不好再争执了。”黄小姐听了,心中甚是感戴左公之用心,开口道:“年伯的安排,侄女十分感戴。只是侄女在此虽是安乐,却不知母亲在家如何受苦?倘若有个差池,侄女更是罪过了。侄女想来,要暗暗与母亲通一口信,令家母安心才好。”维明听了回道:“这个看来却难!府里无心腹之人可以寄信。平时内眷又不通行,如果这时突然差一个女使去尊府,令尊必定会起疑心。若被他查出真相,必定要来接你回去。到时虽不至于再把你处死,但他是定不会许婚杜府的了。岂非枉费了我一片心意?”
静英听了不说话,左二爷便问:“令尊前日如此,贤侄女的两位令弟,难道不劝劝?想必他们也是嫉妒之心,愿你速死的了。”黄小姐道:“侄女只恨巧莲歹毒,起意害我。两个弟弟的为人,倒还忠厚,不像其母。每见父亲偏向,甚是不平。不过他们的先生不好,不教弟弟们读书,专引他们去花街柳巷玩耍,引诱坏了。当日之事,二弟若在家中,必然不至如此。”永正道:“昨日小弟曾见到两位黄兄,说起贤姊之事,他们也十分怨恨年伯狠心。弟也曾问及伯母,听他们说来,却是安然无恙。只因杜夫人差人解劝,说小姐尸首无踪,或者有人救起。因此伯母稍减哀痛,指望着后来有个缺月重圆的日子。两兄,还有姊姊的两个尊婢,朝夕在房,不离左右。想来平安无事,姊姊何须不放心。”
自此,静英小姐在左府住下,夫人如亲生女儿般看待,不时有秉衡公子自二黄公子那里带回母亲的消息。仪贞本也是个有主见担当、敢做敢为的性子,与静英一见一谈之下,分外觉得投缘。德贞年幼,识见不及,原与姐姐无话。如今来了静英,大家一起,倒每日有无尽的话题。姊妹三人一房分室住下,每日同行同坐,一起女工、观花、斗草、赌棋,各种闺中游戏。黄静英本是个聪慧灵敏的女子,诸般游戏,一学便会,一会便通,引得仪贞赞叹,德贞钦佩,三人日渐亲密。
如此光阴易过,转眼六月已尽,七月来临。这日晚间,众人齐坐在中堂上闲谈,庭中茉莉花香气扑鼻。三位小姐下了台阶,各自折了花,簪在鬓间。仪贞、德贞又各摘了来奉给母亲。维明便叫女儿:“给我也摘几朵来。”德贞小姐忙送了上来,因讨了父亲那玉雕花篮扇坠去。大家又同看扇面上的虞美人。左公子见画中花,绰约多致,便提议与仪贞各题咏一首。侍儿奉上文房四宝,秉衡公子先在扇头题了一首七绝。维明取过看了。诗曰:
香消楚帐散春风,芳草尤沾血泪红。原上年年呈舞态,可怜无复对重瞳。
御史看罢,递与仪贞小姐,道:“此诗做得甚是清新。我儿可要用心了,若还不及乃兄,岂不带累了我这先生之名!”仪贞小姐笑着拿过扇来,拈毫挥洒立就,先送与父亲过目。诗曰:
夜半兵离霸业空,魂依芳草化愁红。枝枝带泪摇明月,肠断春风忆楚宫。
御史看了笑道:“终是逊其兄一二分。”说罢将扇付与永正,随后夫人等亦次第观明。静英小姐看了,羡慕万分,称赞道:“贤妹实在是才华过人。曾听说年伯自幼亲自教导,所以文章惊人。”仪贞笑道:“承谬赞,献丑涂鸦,要笑杀人呢。”左夫人便问黄小姐:“侄女才华必定亦高,不知可否也题咏一首,与他兄妹切磋一番?”黄小姐笑答:“侄女如何会作文?未曾上过学,幸亏母亲教导,如今才粗粗认得几个字。也未读过书史,家中更无人指教诗文。今日有幸碰到大妹这等高才,侄女愿投入门下,拜她为先生。”仪贞笑道:“姊姊休要折杀了我。妹哪有才华可以教人呢?”
自此之后,静英果然拜了仪贞为师,三人日日在房中讲论诗文,连父母堂前也少来承欢。一日晚膳刚罢,三人又一起告退回转闺房。维明见了,说与夫人道:“可笑孩儿两个,自从来了黄小姐,三人便如个品字一般,再也不分开。每日只思躲入闺房中去。”夫人听了笑道:“自然是去讲论诗文了。这两个妮子,最喜姊妹聚在一处热闹。往日每常思念三妹婉贞,埋怨我们将她出继给你三房弟弟。如今有了静英,看她两个多欢喜,再不提三妹了。”维明笑道:“今如此,日后分离时可怎么办?”
黄家小姐是真心实意要学作诗文,故认真请教仪贞,仪贞便细细与她讲谈作诗之法。黄小姐一点即通,仪贞也欢喜有个聪明好学的徒弟,倒用心做起先生来。渐次连琴棋箫管也传授给她,静英小姐都学得有模有样。眼见七月又过,八月已近十五中秋。这日一早,致德带了自己的女儿敬贞、顺贞预先过来,大家团聚。又说到三女秀贞一直病着,与媳妇周氏不能过来。
早饭罢,维明问仪贞:“听得你一个月来日日作先生,贤徒学了一个多月,想来应该已经会作文了。今日要当面试过。”静英还要笑着推脱,仪贞已道:“黄家姊姊聪明,儿等万不及一。今日面试,我陪姊姊同做。”静英道:“既如此,只好献丑了。”两人分拟了思亲和窗外早桂的题目,不多一刻都完成。
《早桂》:瑶台布种散天香,金粟丛丛压众芳。不共海棠争巧笑,早秋独奈晓风凉。
《思亲》:梦入慈帏慰别离,不堪重对诉凄其?数声残漏惊魂杳,枕畔新痕续旧啼。
众人看了都称赞黄小姐仙才天纵,此诗看不出是初学之作。静英连连谦逊,致德便叫道:“二侄女,你跟父亲已经学了数年,应该也会了吧?今日也拈个题目作一首来看看。”德贞却笑而不答,维明听了笑道:“这等学生羞死了。什么也别说,直接打杀。我也不认你这个学生了,从今往后,再莫提这回事。”大家谈笑一回,左公出外,维政带着二女回转自家门庭,三女则一齐往内堂去。
第七回 违父令三美游园
三女在闺房将方才所作诗篇又议论一番。德贞向静英小姐说到左府花园中,丹桂最盛,此时正是秋凉天爽,丹桂盛开之际,想那园中景致必是宜人。
原来左御史在都所典的府邸原是前朝故相张居正的私第。万历十一年,张江陵亡后,御史羊可宏追论他许多罪恶,因此籍没家产。这一处五进私邸官卖与一徐姓商人,后又几经转手,住客都不长久。至左御史一家来京,方始长久住下。左府西北角原有一处私家花园,从二厅左首开门进入。里面有海棠轩、云中阁等处,亭台栏榭,四时花木,八节长春。园墙外面便是街道。当初来时,左太夫人甚爱此花园中景致,常登楼观赏园内外四时之景。左公见园墙低矮临街,墙外行人走马,高楼临眺,景物虽佳,却非私密之所。故太夫人逝去之后,便严令夫人小姐,家仆妇女,不许随便到花园游玩。将二厅那扇出入小门的钥匙交与夫人亲自掌管,无故不得入内。园内只派园工打理,另有一处偏门与后门倒轩出入。
德贞对黄小姐道:“那花园有门开在二厅处,甚是近便。只是爹爹关锁,不容我等去游。”静英问道:“自家亭园,非比公共花园,如何不容进去?”德贞道:“只因园墙低矮,恐被园外行客所窥。且封锁多年,爹爹说园中恐怕有花妖木怪害人,因把锁钥交与母亲收管,未经允许,不许入内。”静英听罢,想来左公借此吓唬小孩子,便微微笑道:“我到今日住在这里已有两个多月,今朝才知道有此好园亭!何不去求伯母,同去园中散步片刻。
”仪贞小姐因春间在园中失落了钗帕,险被人借此生事诬告。左公事后严厉叱责,与她言明厉害,仪贞小姐曾许诺再不私去游园。这日见妹妹与静英两人议论要去花园赏丹桂,便不答言,只是在一旁将方才的两首诗工整地誊抄一遍。此时见静英开言,停笔道:“家严之令,家母岂敢不尊。倘被爹爹查问出来,连家母也有干系。”
静英自在左府住下,见左府气氛与自家迥异。左公夫妻和睦,对二贞姊妹疼爱有加,从未见略加严词。今与左家小姐们厮混熟了,又想左公为人通达,不会因此小事过于苛责,便道:“大妹向来聪明机变,岂不知自来瞒上休瞒下。伯母不来,年伯又出外,我们姊妹三人结伴同行,有谁知道?”仪贞只得道:“钥匙现在母亲房中,私自取来开锁进去,恐怕不妥。”德贞道:“那便向母亲求来。母亲不像父亲,难说话。”静英小姐便道:“那我去求伯母好了。”说罢,便唤两个妹妹同去。德贞高兴得抬身便走,见姐姐仪贞不动,反过来催促。仪贞站着无语,半晌方道:“你陪姊姊同去吧,母亲未必答应。我便在这里謄写完毕,等候消息。”二人听了,才回身同到中厅。
此时,中秋佳节将至,各家节礼往还,杜夫人一人在内堂忙碌异常。一边接受各家礼单,指点回答,着仆妇丫鬟将送来的节礼按序堆放;一边关照家人招待各家来送礼的下人,打点赏金、茶点等等;一边打点自家分送的礼物,吩咐家人一一送去。正在冗忙之际,见静英来求取花园钥匙,要与两妹同往散步。夫人回言了不便之处,一如仪贞所言。静英因两月相处,与桓氏夫人已相熟,便撒娇恳求道:“侄女从未去过,姊妹三人与丫环同行,稍去即回。”桓夫人慈爱,情难推却,只得取出钥匙,付与静英道:“贤侄女略去散步,须要早回。”静英答应,二人欢喜地回转房门,忙催促仪贞快去,再迟就日西沉了。仪贞见母亲付与了钥匙,只得起身与她二人同行。房中四个丫鬟都是青春少女,本自活泼好玩耍,听了夫人允许,都欢喜非常。
一行人来到门首,开了两扇园门,信步而入。只见秋光满目,与桃李满枝的春色截然不同。打眼满树桂花攒金,石畔凤仙芳菲,篱边丛菊绽英;芙蓉朵朵,桐叶萧萧;回塘曲水,荻芦摇岸;月榭花台,秋草蔓生。三人联袂谈笑,沿着湖石曲径,穿林过桥,入轩登亭。日色洒金,照影投壁。仪贞因记得春间之事,时时留心,恐再遗失什物,又见日色衔山,便催促她二人快些回转。静英道:“今日难得入园,果是秋色留人。且中秋将至,这池畔秋蟾定是四时佳景,不如再玩耍片刻,待月上了,看一回夜景再回。”德贞游兴正浓,答道:“姊姊之言甚合我心。如此秋景,岂可轻易辜负。既入园中,索性一畅游兴。这园后有一处云中阁,高出层霄,却堪玩月。”仪贞道:“云中阁偏在此园西北首,虽堪玩月,却路远偏僻。待赏罢月色再回,恐夜色中路径迷离,还是不去为好。”静英道:“这有何难?只消丫鬟去取几盏灯笼来照路便可。”仪贞听了无奈,只得又三人同往。
迤逦行至阁前,登楼推窗,倚栏四望,园中景色尽在眼底。远处晚霞明艳,纷纷宿鸟投林。仪贞小姐见了阁中高峻景色,亦觉心胸一畅。忙吩咐丫环凝翠回去,打点灯笼来接。仪贞、德贞两个挤在一处,仪贞右手勾着静英右肩,三人在楼头直看到西山收尽了最后一缕彩霞。仪贞不觉一声喝彩,心想:“今日来此,虽属无奈。但能观此景,却是不虚此行。”不禁诗兴豪发,开口对静英呼道:“姊姊且听我芜吟。”随即念道:
良宵何幸遇名流,便觉倾杯两意投。斗草每输金跳脱,弹棋新赌玉搔头。
芰荷已尽都无暑,桂魄初圆已半秋。还拟闲庭好风月,桐荫扫径约重游。
正在玩笑吟咏间,忽听得楼下有男声连赞道:“好诗,好诗。谢庭咏雪之才,不过如此也!”
三女蓦地吃了一惊,四面一看,吓得魂儿都没了。只见微明天色中,楼下西首园墙处,三个十八九岁、锦衣玉面的少年,正垂腿坐在墙头朝楼上观望。三位小姐霎时满面红晕,慌忙退步离开窗口,命侍儿掩上那一面窗槅。仪贞埋怨德贞道:“早该回去,你偏要来此。果然被外人窥见,成何体统!”此时三人都思快快回转,无奈天色已昏,想园中多树木、山石荫蔽,更是昏暗。且从此处至园门,路径曲折多歧,只怕没走几步,天便全暗了,再与凝翠错过。算来莫如在此等待凝翠回来,只是又不知她何时方回。仪贞恐怕墙头那三人有甚举动,便命侍儿在楼梯上守望,有任何动静即来报。自己伸手按着随身所带绣囊中的盘龙剑,站在梯口。德贞与静英时而来回踱步,时而在仪贞旁边的楼梯上坐下。
天色愈来愈暗,宝蓝色的天幕从东方捧出一轮明月。月华皎洁,淡淡秋云笼罩着几点疏星,一行秋鸿自窗口划过。三人此时赏月观景的兴致早飞了。倒是从东窗照入的月光,驱走了些楼内的黑暗,令她们稍稍安心。三人在阁中,凝神听那楼梯的动静。提心吊胆地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听得楼门、楼梯响动,凝翠提着两个灯笼上来。三位小姐忙起身迎上。仪贞开口便问:“你刚才一路过来,可看见墙头三人?”凝翠答:“不曾看见。”黄小姐道:“想必是去了,我们快些走吧!”
三位小姐慌忙下了阁,凝翠与一个侍儿提着一个灯笼走在前面为德贞、静英照路,余下两个侍儿拿着另一盏灯笼,与仪贞在后。七个人出了云中阁,绕径穿芳,急急地迤逦而行。刚刚走出湖石假山的洞口,抬头忽见面前月光下立着三个人影。侍儿“啊”的一声惊呼,凝翠喝问:“什么人?”急忙举起手中的灯笼照了看。走在灯后的静英和德贞吃了一吓,认出这三人正是方才墙头所见的三个少年。灯下看得仔细,这三人一个绯色海青衣,一个柳绿衣衫,一个白绫素服,生得都是容貌丰秀。
三人见那年幼的小姐惊得一把抓住同伴的手臂,两人一齐低头缩身,都笑起来,躬下身去作揖。绯衣少年道:“小姐莫惊。我三人是异性兄弟,我姓陶,这位是柳公子,那位是梅公子,今年都是十九。今日从墙外经过,偶见小姐们在阁中吟咏,故越墙而入。因想小姐们回去,必由此间经过,特在此恭候。”
侍儿听罢叱道:“莫胡言。你们是哪里的光棍,胆敢越墙进入私家花园。你道此间是谁的宅邸?便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府门,这几位都是左府的千金小姐。若是知机,速速退去。不然立报老爷,拿住了难保性命。”
三人听了,一齐哈哈大笑,那绿衣的冷笑道:“姊姊莫要乱开口,你道我们是哪个?自打这府衙修造起,便在这一带居住,算得是半个地主,如何进来不得?我三人自小便来这园子里玩耍,不要说这园墙,便是内宅院子,也知道如何翻墙而入。你们是官宦千金,我们也是官家后裔,正是门当户对无高下。”
那白衣的又笑嘻嘻地道:“正是。看小姐们如此貌美,不如我们遣媒来求亲。到时与小姐便作那倾杯的知己,每日斗草弹棋,共对闲庭风月、美景良辰,如何?”
侍儿听了,劈面连唾,骂道:“奴才了不得了,怎敢如此放肆?这便去报闻老爷!”
那白衣少年听了没一点儿惧色,反趋步上前,用衣袖挥退侍儿,来到德贞、静英面前,作揖鞠躬。二人唬得连退数步。这时,走在后面的仪贞从洞口步出,大声喝道:“哪里来的狂徒,胆敢如此胡说,胡行!”说着从随身绣囊中抽出盘龙剑。那盘龙软剑的剑身弹出,剑刃在月光下发出寒光。随着弹出的力道,剑头来回颤抖。那白衣少年吃惊之下,急忙挥袖侧身躲避。盘龙剑锋利无比,吹发即断。不觉之间,那少年的衣袖已被削去了一大片,飘落在地。剑尖其实离他身还有距离,那少年却已惊得腿软,向后蹒跚了几步。见仪贞没有再挥剑向前,才立定了身。三个少年呵呵尬笑了两三声,道:“倒是这位佳人胆量不小。罢了,罢了,我们告辞了。”说着转身沿着小径离去,那绯衣少年回头还轻口薄舌道:“未成六礼,佳人自然不肯屈从。待我们回去置办置办,择日来府上议亲迎娶便了。”说话间,三人转过山石,不见了踪影。
仪贞此刻手握盘龙剑,心中十分后怕,到此方信爹爹的教训果然不错。今日自己的主意没有拿定,顺了德贞和静英的心意。现在惹出这等事,回去必得禀告双亲了。想罢道:“快走罢,先回房再理论。”
第八回 高堂怒严父训女
左夫人在内堂忙碌了一天,至晚方才闲下来。只道三人早已回房,到晚膳时,却不见她们出来。夫人正准备遣人去问,见维明父子走进厅来。左公坐下问夫人:“各家往来节礼可都分派完了?”夫人道:“至晚方清。”左公不见女儿们,便派侍女飘香去请。飘香回来复命道:“三位小姐不在,闺房的门锁着。”夫人听了道:“罢了,三人必是还在园子里未回。”左公听了诧异道:“怎么会去园子里?谁放她们去的?此刻天色已晚,怎么还不回来?”夫人道:“不要说起,方才下晚时候,黄家侄女来说自来我家,从未观园景,再三讨去钥匙。我说让她们略去走走便回,谁知她们还在园子里,岂有此理!”
御史听了生气地质问:“你这母亲是怎么当的?我因为那花园墙矮通外,且年深岁久,因此锁了门,不容她们随便进去。把钥匙交给你收管,你怎么就随便给了她们?游荡到夜色黄昏不归,你作母亲的还全然不管,任从妮子胡乱来。我刚才要是不问,自然是要等到大天亮才回了。”夫人听了难开口,半晌才解释道:“若是两个女儿来要,我自然不会给。只因是黄小姐来,不便推辞。”维明听了冷笑道:“原来黄小姐的情面这般尊重。黄小姐若是要你女儿去街坊玩耍,你是不是也一样不便推辞了?想来你桓氏的家教便是如此。你这诰命夫人,难道不知君子爱人以德?似你这般姑息,那是禽犊之爱,终会害了两儿。她两个若有什么差池,莫想我轻易饶恕。”
夫人听了,勾起往事,心中甚是恼怒,却无可反驳,心道:“无知妮子,连累娘亲。”又对维明开言:“仪贞女娃,你向来说过自家管教,不与我相干。她今日去到花园,你也有二三分的责任。黄家小姐非我养,你该埋怨姓黄的,如何只归罪于我?万般家事都是我来承当。”御史听了又言:“如何见得是仪贞要去?她因春间的事,我曾细细开导她。她也垂涕深悔,承诺铭记在心,严格遵守。今日未必是她起意。据我想来,定是静英,还有德贞小妮子贪图玩耍。仪贞想必出于无奈,追陪同行。”夫人听了微哂道:“三人尚未回来,事情尚未问明,你先替仪贞洗清了。自然自己无过,错都在人。”左公言道:“你不信,等见了她三人问明,若不是黄家侄女,我定要严厉责罚。常言道,知子莫若父,且休诬蔑仪贞。”
御史遂命丫环飘香速到园中,唤小姐们回来。秉衡公子听了父母谈话,暗暗心惊,想道:“不知两个妹妹今日谁要晦气倒楣,但愿她们都推脱给黄静英。”
飘香刚刚走到园门口,正看见三位娇小姐由侍儿照路,从园中出来,于是告诉道:“老爷太太很生气,让婢女速来请小姐们到厅上去。小姐们快去吧。”三人听了又是一惊。仪贞小姐收了盘龙剑,道:“今日不但违背了严亲禁令,又耽搁到黄昏,再惹出险事,受责罚是逃不过的了。”被唬得不轻的德贞,带着哭腔问道:“那三个坏蛋的事,要不要讲?说了恐怕爹娘更生气。”仪贞道:“那三人临去说道,还要再来。怎可不告诉爹娘?”静英安慰道:“年伯、伯母向来慈爱两位妹妹,就是责备,亦不会太怎样,不像我家的恶父亲。两位妹妹只管放宽心,都推到愚姐身上,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仪贞小姐微微哂道:“一家不晓一家情,姊姊到今天才看到罢了。”言罢,三人一齐匆匆来到中堂上。
入了厅门,就见左氏夫妇端坐在中堂椅上,面上薄带微怒。两旁侍立的丫环妇人都不敢像往常一般说笑。三人见过礼,静英因想左氏夫妇今日必要教训自己的女儿,自己是客,便不像往常向前坐下。又想今日之事与自家脱不了关系,也不好自己回房,故自立定不动。仪贞姊妹则又向前,都来叫父亲。御史见了还未曾开言,便听得一旁左夫人怒声说道:“你们两个,身为闺门女子,举动肆无忌惮。到这会儿了还在园子里游玩。早间那般嘱咐于你,须要早归,全然不听半分毫。为娘的好心好意,才宽容你们去园中散步,你二人却不知分寸,每每做事带累为娘。”二位小姐听了低头站立不语。
御史开言问:“汝等今日去园中游玩,是谁的主意?”德贞见娘亲亦发怒,吓得不敢回答。静英原本立在一旁,听得左夫人的言语,隐隐捎带着连自己也一起责备了,一时羞愧,默默不好开口。仪贞听了母亲的话,低头想:“静英本为客,怎好连她也责备?若只说二妹,爹爹今日这怒气定不小,必然要严加责罚。二妹向来胆小,必然推脱给黄小姐。那时岂不带累她抱愧,情面上说不过去。今日虽是被她二人催逼着进园,但终是有过。不如我便认了,做个罪魁祸首罢。”三人如此这般各自思想,一时堂上无人答言。御史又问道:“到底是谁起意要去园中游玩?”仪贞原本比人敏捷、决断,立时回道:“是孩儿不该,起意要去的。”
夫人听了,脸上微微一笑,望着御史。维明这才大喝一声:“跪下!”众人都是一惊,仪贞只得低头慢慢跪下。御史开口道:“畜生!别人要去还说得过去,你要去最不应该。你可还记得春间的事,自己在园中游玩,丢了珠簪和手帕。我曾与你如何说话?今日都丢到哪里去了?”仪贞无可奈何,只得说:“孩儿是一时糊涂,忘记了。”维明道:“如此说来,你这孩子已经不足以语言道理教训了。”转头喝道:“拿戒尺来!”
德贞、静英听了,一时都呆住。秉衡公子在一旁也甚是惊心,知道夫人不好开言劝,只得自己上前求情:“大妹虽然违背前训,算来也是偶然。伏望爹爹息怒,今日便饶恕妹子一回罢。”静英这时也顾不得羞惭,上前来道:“实在是因侄女要去,不关大妹的事。”维明转头和缓地对静英道:“贤侄女,她今日自家认了这桩事,你不必来招揽过错。况且她一口担承,自然是甘心受责,无怨无悔,无须你等说情。还是速速退后,休再多口了。”说罢,站起身来,取过戒尺。仪贞小姐也惊呆了,怕父亲今日真得就此打下来,只得开言求告,却自己也理不顺前言后语,急道:“孩儿怎敢忘了前番教训,不过是偶然忘记了。爹爹提起,孩儿就全记得了。父亲今日要严惩,仪贞受责也该应。但......”御史听她这般花言巧语,粉饰狡辩,更是生气,立道:“汝可知我所深怒者,乃起意游园之人。汝今既自认,必须治以家法。”
仪贞听了低头自忖:“原来爹爹心中是怪我自认。可如今既已经认下了,也没有再推脱给别人的道理。这可如何是好?”小姐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合道理的说辞,急得不觉脸上泪珠滚落。静英见了,心有不忍,便又上前对左公说道:“今日大妹实在是冤枉,确实是侄女要去的。大妹原本不肯去,是侄女催逼她去的。今日这罪过,本该侄女来领才是。怎能叫大妹代罪受刑?”御史口中道:“此事不关于你。她一人之罪一人承担,侄女不必来引火烧身。她是自己认罪,自己甘心受刑,我怎么能轻易饶恕。”静英听了,无可奈何。德贞兄妹都跪下求情,维明不听。仪贞无法,只得老老实实对父亲说道:“孩儿既然已经自认了,今日之势,必然不能再推脱给人。只求父亲息怒,从今往后,再不到园中去了。”
左公听了此言,心道:“她是终不肯说出黄小姐的。既明知她是代人受过,如何能轻易将她刑责。虽然塞了夫人的口,却苦了娇娃。”左思右想,自己终是难于忍心下手,只得开言道:“今日本应把你重责,念汝同胞义气深重,权且将今日之罪先记下。他日若再犯,一并重重责罚。”然后叱令仪贞起身。静英一听,忙上前去扶起左仪贞。仪贞虽得免刑,心中气还难平。站起身来,只是背身立在椅旁,不肯就坐。静英见仪贞执拗,知事还未完,便退至自己椅旁,左公命她坐下。
夫人转问德贞:“今日园中玩耍,是否也有你一份?”德贞只是默默无语。维明冷笑道:“都是仪贞包揽去了,何必再多余问她?德贞也一样,今日之过权且记下,他日再犯,一并严惩。”
静英心中惭愧十分,暗想:“别看他平日里对两位小姐甚是慈善,原以为必是溺爱如珍宝。谁知,二女有过,照样翻脸无情,一般地责罚严厉。此事皆是我招惹的,今日着实对不住大妹。园中遇少年之事,还是不要告诉此人为好。但那三人道是还要再来,教人甚是害怕!”如此,静英心中亦是后悔不及。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默默低头坐着。
家人来问何时上晚膳,夫人便命侍女安排座椅。想着小姐们今日心情不好,便吩咐家人将三人的晚膳送至房中,转头命小姐们都回房更衣,在那里用膳。三人听说便转身,上前告退欲行。御史喝道:“仪贞留下!”恨得仪贞,却也无奈,只得退于一旁,暗暗流泪。静英小姐起身与德贞退出,心中也是暗恼左公:“没想到此公也是如此心狠无情,不肯善罢甘休!”
中堂之上,左氏夫妇与公子三人坐在桌前。侍儿来请大小姐前去入座,仪贞心中烦恼,不肯移步。夫人便开口叫道:“爷娘责备也是人之常情,你怎么能心存私怨,不来用膳?岂不是更令双亲恼怒?”维明便又开言道:“你自家取责,怨恨何人?自古《春秋》责备归于贤者。汝自幼也与男儿一般,读过圣人的万卷书史,这个道理岂能不晓?你自认蛾眉魁首,女中英雄,岂可行事如此不谨。胆敢私自同着小妹和黄家姊,也没有个年高长者带领,便去那荒园中胡乱行,又至黄昏不归。我与你的教导全然不记得。今日汝三人能平安无事,已是侥幸。免了你的刑责,算是轻的了。”
仪贞听了,委委屈屈地流泪道:“父亲明知今日不是孩儿起意要去,只因提起园中丹桂胜景,惹得黄家姊姊高兴,要去游园。孩儿也曾力劝,无奈她二人不听,母亲又给了钥匙,孩儿只得一同前去。到天晚的时候,又劝她两个早些回来,她们又要看园中月色,所以上了云中阁,留到天晚才回。既然爷娘知道了,只好自己一人承担三人的罪过。”
御史便道:“既是如此,方才我亦明白问你,你又为何不早说?自家一口担承了。”仪贞道:“方才黄家姊姊在此。她是客,怎好当面责她,只得自认。”维明笑道:“这等说来,情义深重,那便是生死可替之的了。何况一个小小的委曲?这般气苦,晚膳也不用了。可见也不过是个假义之人!”
仪贞听了不答言,维明又叫她:“既然已经说明白,就别气恼了,过来用膳罢。”仪贞还别扭,不肯就坐,只是默默低头不则声。夫人便站起身来,过去拉着仪贞的手道:“你只知维护黄家姊姊,不知自己触怒了爹爹。他先与我争论,说绝非是你要去游玩。偏偏你自认了,岂不是惹了你爹爹,他自然要责你。你今要体贴你爹爹的心意,不要再这般执拗了。况你是读书识大义的,劳而无怨的道理还不知晓吗?快过来用膳,莫让双亲心里不宁。”仪贞听了,方才随母归坐。秉衡公子殷勤劝妹,又给自己和妹妹倒了酒,命她一同举盏给双亲敬酒,仪贞也只得随从。
第九回 无眠夜姊妹联床
须臾四人用罢晚膳,各自散坐饮茶。仪贞记起那三个少年之事,暗思:“此事如何向爹爹禀告才好?若直言,爹爹不知又要嗔怪、埋怨多少话。”左思右想,见母亲起身到内房,便跟进去,近前对母亲一一告知。桓氏夫人听了,骇异非常,埋怨道:“汝父的言语原来不错,你们不听,非要去玩。现在惹出祸事来。那些流氓恶棍岂是容易惹的?当快快告诉汝父知道。”夫人忙出外来,把仪贞的话告诉左维明。维明听了还不信:“哪里来的这些事?莫非妮子胡言乱语?”于是把仪贞叫出来,亲自询问。仪贞无法,只得出来将事情的前后向父亲又说了一遍,秉衡公子听了也是骇异。维明仔细问明了那三个少年的模样、举止、说话,冷笑着道:“都是因为你们不听我的话,以致惹出今日之事。算来这些麻烦都与我无干。你母亲给你们的钥匙,你与她商量该怎么办吧,我不管。”
夫人道:“相公此言真是好笑!两个是你左门的闺女,一个是你自己救下来的人。那些地痞调戏她们,怎么说不干你的事?”维明道:“我不曾放她们游园。三人若不进那园子,如何遇到这事?”夫人道:“你若不管也罢。那三个光棍真来做了女婿,少不得你是丈人,不独在我一个人身上。”仪贞道:“花园中玩耍了片刻,爹爹便要责罚。孩儿现有了事,如何便推脱不管?爹爹今朝不管这事,将来再教训孩儿,怎得口服心服?”仪贞生气地说罢,回身便告退,命侍儿秉烛归房而去。
仪贞转回房门,德贞、静英忙迎上去询问。黄家小姐连声感谢仪贞道:“今日皆因愚姊多事,连累了妹子顶罪,受父亲训斥。”仪贞道:“姊姊千万无须介意。只因家父作我等的师傅,自幼时常责罚惯了,何足为奇!尤其是小妹,本作儿子教养,所以家父向来恩威并施,与姊姊无关。”德贞道:“不容姊姊进来,又说了些什么话?”仪贞道:“爹爹要强迫我用膳,解释今日之事而已。”静英问:“不知遇到那些少年的事,贤妹可曾向年伯禀明?”仪贞答道:“告诉了。可笑爹爹刁难人,装模作样推说不管这事。他不管,谁管!我等只管安卧,那些事就交给老家尊罢。随他怎么办法,你我千万不要烦恼才好。”
静英听了仪贞的话,楞了一下,不禁好笑道:“令尊也不过一凡人,我们就这么全推脱了?”仪贞又道:“家父向来机谋胆量过人,便是再难的事,他也对付得了!只是今夜有事,不便明言,改日再与姊姊细说罢。今夜我们三个不要分开,便同室联床而卧。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关我等分毫。”言罢,催促二人一同快快收拾卸妆,宽衣解带上床。三人铺好绣衾,将门窗格扇都关紧,将灯移入内房门,吩咐外房的侍儿们:“你等今夜不可睡死,要多留心外面动静。”
三人同睡在被中,静英笑着问仪贞:“方才如果年伯果然施刑,此时你还不知怎生疼痛呢?”仪贞向静英呸道:“那要问你自己啊,我不知道怎生疼痛。你当日被黄年伯打得伤筋动骨,如今每逢阴雨天气,可还疼痛?”静英又取笑道:“幸而今日年伯免了你的刑,要不然的话,还要苦苦哀求告免。否则,这会儿怎么能不知道疼呢?我倒还于心不忍,怜香惜玉地跟着肉痛呢。”仪贞笑回道:“你休要讨人便宜!人子触怒于亲,理合低头受责,那可蓄怨于心?”静英笑对道:“我虽遭严父毒手,却从未皱眉,便是死,也不肯求告。”仪贞回道:“你岂非正是为此,所以伤残了父子之情。姊姊若是能和缓些,令尊岂会不稍稍回心?”德贞小姐笑道:“若说老黄狠毒,胜过豺狼猛虎,怎可与家父相比?黄姊姊怎肯向他哀求告免?就是我等遇到他,怕也不能。”仪贞便责备妹妹道:“你如何对着姊姊,就骂起黄年伯来了?真是忘了形了。”静英道:“不要说老黄,妹妹便是唤他老牛,也不干我事!”仪贞笑道:“姊姊休要如此。姊姊哪里会存这样的心!你是他亲生的,天性之恩是割不断的。”
听了仪贞的婉劝,静英又想起了被逼投河之事。自她来到左府,也只将此事说起,却未曾提起家中向来的情形。此时方对仪贞姊妹道:“左年伯虽则家法森严,见妹妹不肯用晚膳,便加意爱怜。我父却是天性全无,岂可同年而语!”仪贞、德贞听了,也只能嗟叹。
三人正在谈论,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姊妹心中紧张,大家都不说话,侧耳细听。只听得使女在外说道:“小姐们睡了没有?”德贞答:“没有睡。”使女道:“老爷说已派了前厅的家将在小姐们住的院子外守夜,请三位小姐尽管闭门安睡。”仪贞答应:“晓得。”静英不禁感叹连声。
使女回复御史,维明听了道:“这妮子真是可恶!竟然自己安睡,将此事全栽到我身上。”又开言对夫人道:“你回房安睡去罢,此事不必议论纷纷。”夫人听了问道:“你到底有什么办法?”维明道:“你莫担心。我今夜且先命总管左升唤倒轩后门上的左富来询问,无需惊动过多。”
不久,左升带同左富进来。维明道:“我今日黄昏在花园之内,见到三个不知哪里来的锦衣少年,都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此园向来关闭,不让人出入。你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左富听得深更夜半老爷呼唤问话,已知有事,听了忙禀告:“这园中一向只得一个老园工日常洒扫,另有一位花匠不时来修剪花木。小的并不清楚哪里来的少年人。况且,园门钥匙除了小的自带外,也只有那位园工掌管。即使花匠入园,都是有人带领,余者更不得随意入内。老爷要问园中事,只有那园工知晓得清楚些。”维明便问:“那园工现在何处?叫来问话。”左富便答:“那园工无家无室,且年纪又老,一向住在倒轩后门群房一带。”维明便令左富派人去叫老园工来回话。
左升对维明父子道:“当年太夫人初来京都赁此府园时,老园工便在。我还记得他向太夫人求肯,留下生计之事。那时还没有公子、小姐们呢。太夫人在日,去花园游赏,曾请他来讲过这府中的旧事。如今不知有多大年纪了。”
等了些时候,见家人带着位短打扮,须发皆白的老人进来。维明便命赐坐,老人回道:“谢老爷赐坐,小的便站着答话罢。”维明见他虽面有沧桑之色,身板却还挺拔,便道:“你在府效力已久,今日有一事要细问于你,但坐无妨。”老园工这才侧身在凳上坐下。维明便向他问起花园见到三个少年之事,老人道:“回老爷,小的通常是每日天明便开门进园。不过是扫扫落叶枯枝,收拾轩阁亭台。那些打理花草树木的事,都是一个花匠包了去做。自太夫人去后,这园中已经没有人来了。小的每日所见,不过是些鸟儿、鼠儿之类。实不知老爷所说的少年是何人。”维明便道:“那三个少年道,自这府邸建造之日起,他们便在此居住,算得半个主人,且说他们自幼便在这园中玩耍。却是为何?”老园工听了,沉吟半晌不语。维明又道:“听说你对此府邸的旧事知之甚详,不妨想想,可有线索?”
老人听了,低头沉思了良久,方才用手擦了擦眼睛,抬头道:“小人向闻老爷为官清正,明察秋毫,常为人伸冤。不瞒老爷,小的是自幼便卖入此府为仆。那时这里还是故相张大人的府邸。老爷想必也知道张大人身后之事。那年官兵围了江陵张家故宅,府中男女老幼,被饿死者十数人。张大人的大公子,被关入牢中,不堪酷刑折磨,留血书自缢;二公子投井自杀未遂,与三公子都流放戍边。其余三子流落各地,不知去向。此处府邸也没官变卖。”老人顿了顿又说:“当日这相府里的家人,许多后来都改了姓氏,在这城里作各种营生过活。小人身无所长,离不开这府门。当年蒙太夫人恩留,小人心中感激万分。据小人想来,这些少年多半与当年相府中人有些渊源,还望老爷怜悯。”
秉衡公子听了,心下甚是凄惨,抬眼望着父亲。维明道:“张公之事,当朝虽无人敢再提,千秋功过,必有后人评说。老人家心怀故主,实是可感。”左公停了一会儿,又问道:“只是这花园已关闭多年,即太夫人在日,亦关闭不许外人行走。那相府后人既流落在外,却为何说自幼在此园中玩耍?”老人答道:“那些人当中有许多还在这一带居住。老爷当年辞官回故里隐居,这园子无人肯住,空了许多年。他们家里人原熟知府里的情形,常有小孩子淘气,翻墙来园内摘果子,玩耍。想来为此。”维明又道:“现园门钥匙都严格管理,你又每日进园洒扫,为何还有人敢在园中随意行走?他们如何进去的?”老园工回道:“那园墙本就不高,且临街,极易翻爬。且园中西北角云中阁处,近园墙有三株极老的古树。枝繁叶茂,枝杈搭在墙头,便如楼梯般,即是孩童都可轻易上下,莫论长大的少年了,直如履平地。”维明又细问这古树,老人道:“那三棵树一棵桃树,一棵柳树,一棵梅树。当初建府的时候便有,想来树龄也近百岁了。”
维明问罢,已知大概,便命左升、左富带老园工回去。维明见四更已过,便命永正回房歇息,自家恐打扰夫人,却在堂中坐待天明。一面坐着,一面思想:“女儿们在房中也太安心了,独独劳累乃尊翁一个。”直坐到谯楼五鼓鸡鸣,东方发白,左公才转回上房门。夫人也是一夜心中疑惑,未曾合眼,便问原故。维明对夫人细论一遍,方出门带了许多家将,各携斧锹到了园后西首墙边。果见有桃、柳、梅三株,根粗干实,枝叶茂盛,风前摇荡。维明便命家将斧砍锹挖。待得天大明,左富带着那花匠到时,三株树已经倒地。维明又命花匠带人将园墙周围一带,及与内宅相邻的园墙处所有树木或砍倒、或移植,均夷为平地,只许种草和低矮的灌木。又命左升带泥瓦匠加高了内院与花园相邻的围墙,重新安排夜班看守和巡夜更夫察看。
维明安排罢,方忙忙回房梳洗冠带,自行到衙门办事,巳牌时分方回转。家人都到中厅安候,维明与他们说到昨夜之事,又吩咐门上,若有那三个少年家人来访之事,一概回绝。那花匠可惜三株百年古木,便将一些幼枝剪了,沿那池塘边依次间隔种下;又将那虬曲的梅枝做了几盆盆景,送与左公。左公便命将盆景送至仪贞小姐的院内。余者断根裂干,皆一把火在园内空地烧了,将灰洒入池塘水中。那树苗,经时时浇灌呵护,来年便又发芽,此是后话。府中上下人等只知道老爷一大早便带人去花园砍了三棵百龄古树,家人纷纷传说园中出了花妖树怪,又传说那树根砍下时,鲜血淋漓,便是花妖树怪作祟。吓得众人议论:怪道老爷关闭园门,严禁出入。此后,众人更是不敢轻易入园。
次日便是中秋佳节,维政又带了二房的两位小姐来聚。三女秀贞仍是推病不来,倒是敬贞、顺贞两位小姐在大房留住数日方回。
第十回 黄御史罢官离京
此时朝堂之上,皇亲郑国泰权势日重。神宗皇帝日益宠爱其妹郑贵人,晋封贵妃不久,又加封皇贵妃,俨然宫中之主。郑国舅结盟阁臣方从哲,在朝中结党营私,打压异己,日益忌惮左御史一班阁臣。这日,郑国泰向神宗奏曰:“吏部报近日各省缺出,奏请着翰林院学士杜宏仁补授山东提学道,吏部员外郎左维政补授青州府知府,工部尚书赵圣治补授山西巡抚。又都察院右御史黄持正,浮躁昏庸,奏请溺职休致。”神宗一一依议允奏,四位公卿同领旨。
退朝之后,四人共同商议打点行程之事。数日之间,公事交代已毕,便一同到左御史府辞别。左都御史听报,忙出厅迎接,主宾在大厅相见。书童献茶毕,赵尚书开言道:“今我等调为外任,皆由国舅郑国泰奏请当今。阁臣方从哲已依附此人,与郑妃内外勾通,引为一党。想来此皆老贼奸计,欲调虎离山,则其心实可疑。”维明道:“今上身体日益衰病,东宫仁厚非英主,郑妃占据正宫门,内外勾通,图谋不轨,只是尚未露篡逆形迹耳。因忌惮弟等六人,今先将四位调离,只怕接下来就是王兄和弟了。”宏仁乃开言道:“听闻辽东近日不太平,金人时常侵扰边关。若边将不能胜,定然要派遣吾兄前往。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发兄离开。”维明道:“他若如此保奏,正中下怀。到时把兵权交到我手,岂非正好得势。便如放虎归山,到时变为虎豹反噬他们。”黄御史叹息道:“朝中忠良之臣尽被驱逐,当今一旦升遐而去,继位储君面临的局势十分凶险。”
维明问三人:“今日乃三月十三日,兄们打算何日起程?”三人回言:“已约同了十六日。”维明道:“日期已近,舍弟十六日定往送行。算来相聚无多,今晚便屈留诸位,在府中草酌谈心。”三人欣然应允,维明便传请二爷维政前来,自家往后堂说与夫人准备。此时,黄小姐正与仪、德二贞在左夫人房中闲谈。静英知悉父亲休官,黄家合家要转回乡,因思:“单单自己一人留在京师,不得母亲讯息,且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一时默默坐下,在一旁无言无语。
晚间的酒席排在正心厅,一时维明与维政邀请三位客人入席,举杯劝酒,讨论些朝政、边情。席完时,天色已晚。赵尚书家中人来请,提前告退,四人便散座再谈论。左公开口问黄御史:“弟今偶然记起一桩事。去年因为诗笺的事,不知令爱后来如何了?小弟因一时多口,心中时常惦记。几次想问黄兄,都因人前不便。今日恰好赵兄辞去,此处没有外人,兄可否明告小弟。”老黄听了,长叹一声道:“不要再提了。小弟那日回家,便照左兄的话,黄昏抬了不肖女去玉河边,令其投河自尽。算来死去已有半年多了。”杜宏仁听了惊问:“如何是听了居垣的话?”维明苦笑说道:“杜兄不知,那日弟与黄兄一同辞出,弟又再三解劝。他竟执意要治死女儿,还说要刀、绳、药,令其自选。弟一时失口,说不若令其投河自尽,干净利落。谁知老黄果然令其投河,岂非弟之冤孽。”
维明又问老黄:“不知黄兄事后,可曾后悔?”持正道:“不肖女做此丑事,死且便宜,有何后悔!”维明又问:“尊嫂夫人失了爱女,自必日夜哀伤,兄难道也不为所动?”持正道:“当日初死之时,内人确实痛不欲生。后来寻尸不见,众人解劝,说或许是被人救去了,还有日重生,因此稍宽解。”杜翰林道:“果然奇事。那晚投下河中,为何寻尸不见?况其时无风浪,怎得漂流?或真个被人救去,也未可知。”维明道:“深更半夜,有谁捞救?听说去年张家湾发现朽腐女尸,辨别不清。莫非就是令爱,亦未可定。”持正道:“休说死了,便是真个有人救去,我也不肯认她了。”御史听了无语。
四人又谈论,直至初更方作别。左氏兄弟送客回身,维明对维政说道:“弟行期已近,你嫂子明日要为你们饯行,可请弟妇、侄女明日一早过这边来。”致德称领命,随后告别兄长转回自家庭院。维明父子归入内堂坐下,御史叫来黄小姐,道:“方才席上我套问令尊,指望向他言明此事。谁知令尊毫无悔恨之意,且论及你或被人捞救之事,令尊道纵是重生,他也不认亲生。”静英小姐闻言,低头不开口。夫人听了微笑道:“既如此,静英便是左家的女儿了,将来许婚有左家做主便可。”
维明也道:“侄女今年二十岁,已到了标梅恨嫁之年。我想许配杜氏,但起孝现还是白身。去年襄阳有信来,说今年五月院考。赵、杜两公皆欲令公子回乡赴考。我已择于本月二十一日,打发永正与王家公子用九一道回乡应试,顺路去山东约上桓楚卿同往。王华伯已应允,夫人可即料理他的行装。顺卿这次若能入黉门,便与静英议婚。”
夫人听了说:“正是,永正他们早该入泮了。”维明道:“并非有心耽搁,只为文章功夫不到,考而不中,徒劳往返。我观诸子近来学问大进,此次考试,必然无一落第,且有望高中。”夫人笑道:“你竟是活神仙了。”
次日,致德果然带着夫人周氏与两个女儿过来。其时,致德三女秀贞已失踪(其事另见《天雨花之再生记》),周氏每日里痛不欲生。今日与黄小姐头次见面,不免想到别人家的闺女遭难,有人救转,我的娇儿却不知流落何方,因此心中愈加悲伤。仪贞姊妹与敬、顺二贞,不免忆起自幼一同戏耍,今日却不见了三妹秀贞,亦是痛心。又兼眼前就要分离,一整日姊妹们执手依依,尽诉别情。十六日一早,左公长亭设宴饯行四家。维明与弟维政执手分别,叮嘱了许多到青州后,如何施政安民,廉洁奉公,莫负家传忠孝之名的话。又与三友述说常通书函之语。左公父子骑马伴行,一路宝马连镳,香车络绎,使女傍夫人内眷车辆而行,直送至通州,见各家人登舟由水路而下,方始回转。
四家乘舟,中路分赴山东、山西。黄老爷一家自回山西祁县老家。此次黄持正罢官回乡,心中对于仕途不免有些灰心,便加意督促二黄公子的课业。在京师时,因自思文采欠缺,特意为二黄公子聘请了一位以诗才见长的先生。此人姓甄名利,本扬州府江都县人,年三十七岁。这位甄先生,虽善吟咏,胸中却全无学问,且为人心术不正,赋性轻浮,专在花柳场中过日。引诱得二黄少爷也不成人,虽能吟咏,也只是流连花街柳巷。黄家回转山西,这位先生为生计,也随同了前往。黄老爷离了京师,少了诸多冗杂政务、官场虚文应酬,倒有时间亲自教二子攻书,干些正经事。
且说维明带着永正回转家门,见维政一家居住的庭院人去楼空,不免心下黯然。接下去数日,夫人忙着打理公子的行装。十九日忽报,有左元从襄阳押运一百担白米,五千两银子,水路到了通州,还有老家一房申氏大娘的亲笔信来。维明见信中备言老家事,又说到女儿孝贞(字淑婉)嫁到晋家后的诸多磨难。见秉衡公子进来,便将信置于案上,吩咐公子速带家人到通州转运米银,又嘱公子二十一日时,即用此船和家将护送返乡。
维明正与左元交谈时,仪贞姊妹三人进来,见了案上申氏伯母的来信。孝贞的婚事是其先父所定,她出嫁前在襄阳一直与左御史一家同住,故仪贞姊妹对于淑婉婚事的不妥之处,知之甚详。见了来信,才知孝贞嫁后,虽已生了一双儿女,但婆婆袁氏相待恶薄,丈夫病弱且无能,孝贞陪嫁尽被侵吞,生活日渐困苦,袁氏又不肯放孝贞母子回娘家长住,申氏寡母无能救女,恳请家尊做主。仪贞曾为父亲不肯干涉孝贞婚事,对维明心中抱怨。见了信中淑婉姊的近况,便与德贞一起与父亲争论多时。维明无奈,只得说:“此事眼下无法可想,只能待将来回乡,相机而动来救援。”
仪贞听了,冷笑道:“知道何年方回乡?若等到那时,淑婉姊姊早被晋家磨杀了。爹爹一位男儿汉,如何害怕袁氏一妇人?分明是有意推托!辜负先伯父临终托孤之意,不念寡伯母绝望求助之心。”德贞也道:“爹爹为官,不过是这左都御史,又不见得有个升迁,还在京中做甚?不如早些回乡去,救回孝贞姐姐。”
左御史近日正因朝中僚友凋零、局势艰难烦恼,听了仪贞姊妹这许多话,心中烦闷更甚,怒道:“你等今日是失了心吗,说这些话来指责谁?这般挺撞何人?你们与我说个明白。”说罢立起身,吓得两位小姐忙退步,静英小姐心中震惊。
维明手指着仪贞说道:“德贞一向敦厚良善,近来也学你这般放肆!我这会儿没工夫与你理论,等少时闲了,与你等慢慢讲论。我看你是没事找事儿,自招罪受。”说罢转身出了书房。
静英道:“二位妹妹这是又惹下祸来了,如何是好?”仪贞笑道:“有甚祸事?爹爹不过虚张声势。他若要责罚,能费多少工夫?何必等到闲时?不过是用言语吓唬我们,姊姊无须太过认真了。”静英笑道:“真是慈父!这等宽宏大度,哪里找去?若是在我家,这般挺撞恶严尊,还不登时跳将起来,搅得翻江倒海。立时打死都嫌慢,一刀两段才甘心。”
仪贞听了笑道:“家父度量宽宏,再不与我等较量。论起来,原不该挺撞他。怎奈自小性情如此,再也不能按捺。不过爹爹体谅孩儿的性情,也果真是大度慈悲了。”言论一回,三人同至夫人房中不题。
次日一早,永正回家,银米尽到。夫人一一查点收贮,忙了一日。王公子又来辞行,款留夜宴。明日二十一日,正是永正公子等起程的日子。一早,秉衡公子就辞别双亲和三位妹妹。维明吩咐公子回乡诸事:祭扫祖坟,致意相亲,照应淑婉,安慰伯母,清查田园。又言:“吾不久也自当归乡井,以保她母子安宁。”秉衡告别父母姊妹而去。王公子昨夜已经上船,停泊在通州码头,等左公子到了,一同开船上路不题。
第十一回 三姊妹闺门结党
朝中神宗天子年迈,自春至立夏,一直多病。到七月十四日,圣驾宾天,百官扶立了皇太子。大行殡殓已了,择了八月初一日,新君登基,即光宗皇帝。下诏以明年为泰昌元年,大赦天下。郑贵妃一党以为新君暗弱仁慈,容易算计,更是加紧内外钻营。又与光宗皇帝宠爱的西李选侍连结,保奏郑国泰为当朝首相,与方从哲共掌威权,外庭臣子均不知闻。
八月初五日晚间,左公与夫人道:“七月初旬家信到了,说孩儿们已安全无恙抵达襄阳,五位公子都通过了考试,正式入泮。今年八月,乃新君即位的恩科。五人定然会去武昌乡试,自然年底才能再回襄阳。二弟到青州也来了信,昨日刚刚收到,说新政很好。明日便唤仪贞来,代我起草两封家信,寄到襄阳和青州去。”
原来左公近日因僚友、亲弟、公子相继离京,甚感朝中公务繁忙,却缺少臂膀。幸好家中还有仪贞小姐可帮忙,便将许多繁琐人情来往的文案交与她来打理。仪贞因此与闻诸多外务,虽常抱怨父亲将她当作没有润笔的幕僚使用,好在作文于她为举手之劳,如今又有个识字能文的黄小姐在旁,便时常将父亲交代的文案、新闻说来与闺中姊妹议论。三人进出同行,有事则相商,有过则相护,直如闺门一党。
次日,左公招仪贞来厅中,开言道:“你兄回乡赴考,我常公务在外,你母亲独自在堂。你三人为何整日躲在房内,只知道有黄家姊,不知道堂上有双亲?”仪贞答道:“孩儿一直在堂上,刚刚才转回房,爹爹就呼唤来了。孩儿急忙赶来,何曾躲在房内了?你只问母亲便知。”夫人笑着道:“确实是刚才进去。不过,三人坐守行同,时刻不离,形同一党,却说得也不差。”
仪贞按父亲口授之意,很快将青州二叔处的信写好。却说自己一时胸口闷,襄阳大兄处的信待回房休息后再作。左公听了有些诧异,即允许了。仪贞便袖了口授的稿子回房,却与静英和德贞商议要以父亲名义,另写一信与永正,着落他向晋家理论,将淑婉姊接回,带入京中。三人议定,只要瞒过父亲这几日,将信送至襄阳,大兄照办了,到时人已入京,爹爹知道了亦无可奈何。
晚膳时,仪贞便将另写的信交与父亲,道:“襄阳信已按爹爹的意思写好,孩儿随手封了。”仪贞向来信不封口,左公听了此话,想起日间的推托,便知其中有弊,口中却道:“既已写完,便交付家人起身送去罢。”说罢,便携了信自回书房去了。仪贞听了,心想:“幸好父亲未起疑心。”谁知,左公回到书房,便将信拆开,从头至尾看过一遍。见信末写道:“信到后,先接汝姊暂住家中,然后向袁氏说我急欲汝姊一晤,谅袁氏不能十分推阻。汝年底来京日,即可同回,最为要事。此女系我受先兄托孤之重,非比他人。其女一日不安,吾心一日不宁。汝当体此,速速接回。非所以安淑婉,适足以慰亲心也!望切,望切。”
御史看了,不禁频频失笑:“我所料诚不谬也!仪贞果然为了淑婉之事,私作主张。恁般小小闺中女,惯使机关,太也任性。若换了其他懵懂人,岂非被她玩弄于股掌。今日若不严戒,她全不领悟。”于是自向灯前重写了一封家信,唤进两个家人付与,吩咐他们至左升处支领盘缠,来日早行。却将假信收起。
碰巧这日左公入朝,因公务连日不归,至第三日早辰牌时分方回家。更了便服坐在书房里,姊妹三人同来安候。左公见了仪贞,便喝令她站到书案侧,问道:“前日襄阳家信,你是否私自改过?今日自己对我说明白。”
仪贞忽听严亲问起,呆了呆,暗想:“信已发出几日,如何还问此事?莫非是听了什么风声,只是疑我?说不得,此时只好失口否认,难道还要我自废武功,弄个前功尽弃。” 因此便不肯承认,只是面带红云,答道:“孩儿怎敢擅改爹爹之意?”维明道:“还不说?非要打了才说?”说罢起身拿来戒尺,小姐惊慌道:“爹爹有何证据?”维明道:“岂无证据?难道还屈你不成?但今日之事,我要你自己说明。妮子身为闺中女,卖弄聪明,机械巧伪,颠倒玩耍,放肆无忌。今日好生自己从实招来,如何更改的家信?否则打死也还算轻了。”
仪贞只得道:“拿贼拿赃。既然拿不出证据,爹爹今朝难以责罚孩儿。”德贞、静英亦甚是惊心,一旁一齐说道:“实在未曾改过书文。大人何以见得,要责罚妹子?”左公冷笑道:“她在房中书写,你两个自然知道,何须也替她抵赖?我只怪她精于弄巧,故要她诚实招来,方给她证据。”又对仪贞道:“你趁早自己说来,再迟就要施重刑了。”一连问了三遍,仪贞还只是不开声。左公心中大怒,近前扯过仪贞的手,拿着戒尺就要打。小姐又流泪道:“爹爹今日要屈打成招吗?”
左公见她始终如此混赖,不禁失笑道:“你今疑心我不过捕风捉影要勒肯你,故咬定了不吐。你这分明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便给你个证据。”说罢取出假信,掷给仪贞。仪贞拾了看,唬得低头出不得声,暗想:“谁知爹爹拆了襄阳信,却藏过不言明,到今早才计较。”
左公问:“怎么说?你无知大胆,擅自着落伊兄胡乱行,千山万水地弄悬虚。可知如此与袁氏争闹,背理夺了她媳妇,她非良善之辈,岂能不向府县讼告?定然传说得襄阳城满城风雨,岂不连累你父的声名?如今朝中奸党正在寻隙,到时论个仗势欺凌孤寡,畜生自去从头想想!”左公越说心越怒,取过戒尺便要施刑。仪贞忙跪下道:“爹爹息怒,孩儿不过念着同胞受苦,不曾想到此理。今日爹爹明白晓谕,孩儿方知此事不可如此行。孩儿知错了。”左公道:“你今日弄巧欺人,目中意内全无父亲,只因为平日里太过姑息。若不重责,将来还不知如何翻天?”仪贞无言可对,只得低头跪着,举着一手,另一手拭泪。
德贞见此,忙溜出书房。静英小姐起身口称年伯,替仪贞求情。左公见仪贞自甘受刑的样子,倒生了怜爱之心;又见黄小姐求情,便借机改口道:“好吧。你既然爱将他人之文任意更改,我今便与你一联唐诗,罚你改改。就是这‘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你便将这溶溶、淡淡四字,与我更换更换。谅你文采高深,必能移改得胜于前人。若还不及,打十个手板,仍罚跪在此厅。”
仪贞和静英小姐听了,各自低头细想,却都想不出,暗道:“这两句古诗乃绝唱,难以更改。即便容易改了四字,文义却难胜!”仪贞只得开口道:“儿学浅,一字也改不成。”左公说道:“如此,终是免不了责罚。好生自己上来领罚,莫作一副苦恼的样子。”
左公正要拿戒尺来打,见夫人的两个侍儿走进书厅,禀告午膳已经排好,请老爷、小姐往中厅用膳。左公不便再打,可是此时若放了她去,自知再难重罚于她。心中暗想:“此女浑身权术奸诈,分明是看破父母钟爱,因此顽皮不怕人。罢了,原是自家不合养了这样一个女儿,能刚能柔。如今看来,是福是祸,只好将来女婿桓楚卿承受去了。且待他们日后闺房之内自己调停吧。”于是便道:“且放你妮子入内用膳,俟后从容再说。”大小姐如释重负,走到窗前,对天说道:“苍天在上,我左仪贞今日今时对天立誓,将来若再与父亲代笔,永世不复为人,死于江心之内。”左公笑道:“这妮子,才得了赦书,依旧犯法。嗣后有所使,你敢不奉行!”言罢一齐出外,两位小姐各各暗恨道:“果然老严亲刁恶捉掐,杀人诛心!怎怪奸臣恨他?把人严治起来,置身无地。”
到了中堂,坐下用膳。夫人见仪贞腮边有泪,开口惊问。仪贞搁下手中的碗筷,垂头拭泪。左公见了,埋怨夫人多语,也放下筷子起身离座,一声长叹往外走。德贞、静英一一告诉了。夫人对仪贞道:“淑婉已嫁人,她的事便是别人的家事。我们挂心太多亦无益。孩儿确不该改信,冲撞了你父亲。他怕我阻拦,故避入书房来罚你,我一点儿不知。你以后莫再多事了,要体谅娘亲爱护你的心意。”仪贞回道:“爹爹并未责罚我,娘亲请放心。还请娘亲快将爹爹请回用膳罢。”夫人传话去请,侍儿回来却道老爷已经出门去衙门了。
八月初九日是仪贞小姐的生日。初十日,忽传来宫中新君重病的消息。其时,又有边臣报莽金进犯山海关。二十六日,君王召见诸臣,唤出皇子朱由校,有立储托孤之意。天子又命左都御史左维明与大理寺卿王正芳受黄金印和尚方宝剑,定于九月初一日率领十万大军出征东北。到了初一日黎明,左、王亲点的大军屯扎城外,宫中却传来登基仅一月的光宗驾崩的消息。百官只得保皇子朱由校继位,择九月初六日登基。维明等奉了大行皇帝的御旨,仍旧按期出征。去后,郑国泰先与西李选侍勾结,借口皇子朱由校不贤,将他贬去山东,要另立福王朱常洵为帝。后又将西李排斥,自己篡逆为帝(改编者注:郑国泰篡逆之事非史实,乃书中虚构的情节)。郑国泰抢去左维明长女左仪贞,欲收为姬妾。故后来有左仪贞在皇宫中以盘龙剑斩杀郑国泰(其事见《天雨花之盘龙剑》),左维明拥十万兵护朱由校复位之事。
到当年的腊月二十九日,皇子朱由校才在左维明的拥护下,回到紫禁城,登基为帝,改元天启。左维明论功封为忠烈侯,进位首相,列百僚之上,赐丹书铁券,持尚方宝剑上殿,统领御营禁兵,与闻文武军国大事,子孙世袭锦衣卫指挥。新君又授黄持正副都御史,杜宏仁吏部尚书,桓应征工部侍郎,左维政刑部侍郎。左仪贞得离宫与父兄团圆,熹宗又封她智烈贞节夫人,赐二品冠佩,建坊旌表。各家取女眷们返京,静英小姐才随左夫人与德贞同回京师府邸。母女姊妹劫后余生,相见分外惊喜。
第十二回 轮回报巧莲溺亡
这日,春明景丽,永正公子在后堂与仪贞联句,静英在一旁连声称赞。永正公子从袖中取出一幅花笺,笑容满面地对黄小姐道:“这里有八首绝妙诗文,送与贤姐一看。仪贞接过递与静英,姊妹三人展开同看。
其一:风飘弱絮点苍苔,淡淡轻云未尽开。笔墨空闲窥暗月,诗成安得玉人来。
其二:小窗待月独徘徊,花影重重覆绿苔。遥送风琴声转急,还疑珮响玉人来。
其三:流萤池面去仍回,点点飞光落翠苔。凉簟独倚吟旧句,依稀惟记玉人来。
其四:金波摇荡绝纤埃,桂影丛丛香暗回。空负此宵好明月,那堪不见玉人来。
其五:炉烟袅尽冷香灰,愁听楼中刻漏催。竹影萧萧惊宿鸟,鸣珂恍似玉人来。
其六:桐阴叶堕响空阶,久病文园懒举杯。从此琴心何处托,东墙无复玉人来。
其七:惊寒雁阵望秋回,黄菊篱边霜雪摧。孤馆独眠良夜永,梦成幻境玉人来。
其八:纷纷桃李向春开,堪恨而今叶尽摧。一岁伤怀肠已断,此生永绝玉人来。
三人看罢,静英小姐不开声。仪贞微笑着问兄长:“诗意绝佳,但不像兄长的语气,且笔迹亦属两样。不知此诗是谁人所作?”公子笑道:“我意中无甚玉人,如何作此?”德贞笑道:“或是想着赵家嫂嫂,要她早早到来,也未可知。”永正笑答:“你嫂嫂有日便到,想她作甚?且句中字里,都是无复玉人来之意。好像玉人已不在世一般。我那赵舜娥,现活跳的,岂有无故咒她之理?要知此诗谁人所作,你只问黄家姐姐,就晓得了。”大小姐笑道:“如此说来,一定是杜公子!”永正笑道:“兄因才在彼处翻其诗稿,见此佳篇,故悄悄袖来,送与黄家姐姐一览。”
仪贞姊妹只是微笑,静英登时满面红霞,不觉恼怒起来道:“秉衡兄何故欺人太甚!杜家公子吟的诗句,与我何干?笑杀人了。说什么将来送我,分明是无端轻薄奚落人。”说罢气得两眼流泪,又道:“少时年伯回来,我必将此事亲禀,且看年伯将兄如何处置?”秉衡听了大吃一惊,慌忙陪笑,连声道歉:“小弟得罪,真是得罪了。实在是出于无心,戏语罢了,伏惟贤姐莫着恼。若告诉家父,小弟死无葬身之地了。”说罢,躬身作揖不断。一抬头,正见着左公身着朝服走进来,又吃了一惊。永正唬得急忙退步而行,要溜之大吉。左公见了眼前之景,很是诧异,一旁则笑坏了仪贞和德贞。
左公便问何事,四人俱不开声。一面问着,左公一面走入书厅,四人只得跟着进去。左公坐定抬头,见黄家小姐面带嗔怒,腮边垂泪;秉衡低头,脸色如惊。便问他们有何争论,永正为何作揖,侄女为何含嗔,仪贞、德贞为何忍笑?三人不答,黄小姐开口道:“世兄玩笑伤人,侄女实在难忍此羞。”左公听罢原委大怒,骂道:“畜生怎能胡乱谈论?这般取笑黄家姐姐,怎能怪她不动怒?”说罢拿起戒尺要打秉衡公子。公子吓得连忙跪下,道:“孩儿不过偶然失口,实是无心,谁知得罪了黄家姐姐。孩儿胡言乱语,确实有罪,伏望爹爹饶恕这次,以后不敢了。”
左公听了,掷了戒尺坐下,也不命秉衡起身,就罚他在书厅长跪。回头见到仪贞手里的诗笺,拿过来,认得是杜公子的笔迹。看罢诗,笑着说:“前因做了几首诗,玉人几乎丧命。他如何全不悔悟,依然作此诗文。若被老黄看见,岂不要把玉人的魂儿也贬了。”说罢,叱公子起身,问:“汝从何处得来的诗文?”公子答:“在起孝的诗集中看见,孩儿便袖回了。”左公又问:“黄家两位世兄已经回京,你近来可见过?黄年伯此番可能解释前疑?是否还怒他令媛?”公子道:“孩儿近日因打听得黄府上的一桩奇事,正要报知姐姐,不想失口触犯了她。因此还未说起。”黄小姐见永正被罚,心意略平,此时低头想:“秉衡公子向为我打听家中消息,今日怎可如此多心疑他?”便缓和了脸色,慢声问道:“公子既知小妹家中消息,还请告知吧。”
左公方命公子坐下,秉衡便道:“我从黄兄的两个书童处听说,此番黄年伯带着全家来京复职,船上出了一桩新闻。船行至中途,一日晚,黄年伯亲自捉住二黄公子的生母,那个妾室巧莲,与公子们的先生在船舱中行苟且之事。那个先生很是混账,见出了事,便说是巧莲先来勾引。黄年伯拿了刀要杀巧莲,被二黄公子抱着拦下。巧莲苦苦哀求二亲生,看在十月怀胎、三年哺乳、二十年养育之恩,为黄家留后之功,向其父求情,留下性命。二黄公子再三再四地求告,谁知黄年伯总是不肯,说道不杀巧莲,自己便横刀自刎。二黄公子十分无法,黄年伯终命家人将二人分别用绳索捆得似粽子般,投入江中。当时惊动了塘汛上的兵丁来讯问,投入河中的是何人。黄年伯说明是自家姬妾与先生通奸,故将他们投河处死。虽说本朝高官有权处死犯法的家人,兵丁当时也不敢多言,黄年伯还是令家人取了十两银子,赏与数人,他们才叩谢而去。又赏了舟人十两银子,说因污了他们的船。后来,审问了先生的两个书童与巧莲的贴身婢女,方知二人来往的始末细节。”众人听了,都是极为诧异。
原来裴氏黄夫人随夫还乡,见故人故居仍在,惟少了亲生女儿的踪影,心中岂能不伤痛。想到当年女儿三岁时,刚开始说话学步,老贼回乡接她母女进京,一路上也甚爱惜此女。谁知到了京师,那巧莲妒忌,时常挑逗是非,致令夫妻、父子失和。女儿年岁渐长知事,才日渐疏远生身父,以致最后伤残天伦,终于遭了毒手。原本夫人在京每日泪沾襟,老黄见了便发怒,喝骂夫人无故号丧。到了故乡,亲友难免有人问起黄小姐。裴氏夫人因关涉女儿的清名,不肯多言,只是略说其事,便默默流泪。倒是黄小姐的两个使女花奴、侍月,每每向人说到小姐冤枉、老爷无情、巧莲恶毒。又有二黄公子亦说姐姐冤枉、父亲固执。久而久之,就有风闻到黄老爷耳中。
老爷也因在故乡,时常忆起当年夫妻恩情,见夫人伤痛,不免长叹,对夫人道:“此事虽然是我心狠,也因那个不肖女,全无半点孝顺。幼年时,也爱她如掌中珍。谁知长大了之后,常常忤逆,待我如同陌路。整日板着个脸,见面也不说话,似聋如哑,叫一声请个安,回身就走,整日躲在房中,不到膳时不出房。我生病从不来望,有事也无解劝之语,全然不像亲生女。”夫人听了道:“你只怪她冷淡,却不知自己对她恶声恶气,全无包含覆载之意。孩子有一点错,便绝不宽恕,开口就骂贱人,动手就是毒打。生病痛痒你不关心,来求亲你不肯许。她年纪小时,畏你如狼虎,只想躲着走;长大懂事了,受了辱骂毒打,自然心生仇恨。”持正听了,也是无言。巧莲见了这般情形,便想方设法将黄老爷请去,谈谈笑笑,娇声娇气地让他带着出门游山观景散心。恨得裴氏夫人暗骂巧莲妖娆妇。
那巧莲原是黄老爷在京师买的苏州妾。原也是小户女子,因贪图黄府高官厚禄,京师繁华之地,方愿意嫁与为妾。又已生了二子,便一心盼着扶正,在家中常兴风作浪。她见正室夫人虽忠厚,小姐却千伶百俐,终于借着一个由头,害了静英。夫人为女儿身死,愈加痴呆,全然不管家中事。巧莲便在家中独尊称霸,使着黄老爷的钱财,交结家中大小人等,买得个个欢喜,人人趋奉,可谓诸事称心。惟有一件:黄老爷虽然偏宠妾室,却不肯轻易停妻,巧莲心中便有些怨恨之意。待回到山西老家,巧莲因思黄老爷年纪已老,此次罢官回乡,恐是从此乡居一生了。没了京师府中的奢华享受,又嫌山西人地物粗豪,更是倍觉失意。裴氏夫人原本祁县人,反倒多了许多娘家亲戚来往,令巧莲自觉势单力孤。那个先生原是个鳏孤之人,性好风流,有些歪才,常在花街柳巷流连。巧莲亦早知其人的行事,当家时也曾給过他些好处收买。此时同在异乡,巧莲难免偶尔说话露出些抱怨之声,便被那先生钻了空子。一来二去,巧莲一时行差,被人拿了把柄,便就此万劫不复。
夫人和花奴、侍月原深恨巧莲害了小姐,觉察出蛛丝马迹,却也没有证据。此番合家起程时,黄家人口不多,只用了三只大船。老黄夫妇并巧莲和上房使女,坐头号大船,居于中舱。前后舱坐着几个听差的童仆。二号船是先生和两位公子及众家人。三号船都是家人妇女、厨房女役、火夫人等。不想二人色胆包天,那夜竟趁着夜半众人都睡熟的时候,巧莲溜出中舱房,与那先生在外舱童仆的房中相会。恰好那夜花奴未睡,听到了先生上船、巧莲出舱。便先去叫起了夫人,夫人又喊起了黄老爷,说巧莲不见了。黄老爷忙起身,众人一同打着灯笼找到了头舱,黄老爷亲自将二人捉住。想当初静英因为无影之事,尚惹得黄老爷狂怒。今日亲眼所见,又是自己的姨娘,黄老爷自然是气疯了。将二人投入江心之后,众人想起黄小姐当年的冤屈,无不叹说一报还一报,天道循环自非轻。
黄小姐听到此事,心想:“谁知家中又出了这番事,只怕比起自己当年投河之事更要惹人议论许久了。好在这倒是意外惊喜,家中没了那个害人精,母亲会清净许多。但愿父母从今往后多和睦,便是天公有眼了。”
第十三回 杜起孝守誓拒婚
众人正议论黄家奇闻,左公问秉衡:“你黄年伯可曾说起过杜起孝?”公子道:“听黄兄道,黄年伯其实深恨起孝吟诗挑逗,害人性命。又说他为人不老成,故早先不肯遂他私意。”左公听了,笑道:“如此说来,我偏偏要捉弄捉弄老黄,让他自己将女儿许给起孝。只是便宜了小杜,其实我也怪他题诗挑逗。”
左公便命家人去请黄老爷来,道有事相商。二人在厅中见面,老黄扯了椅子便挪至下首坐下。左公忙止住道:“黄兄不必如此。在政事堂中,朝廷之上,爵位序尊卑;至于私宅燕闲,何消如此。我等兄弟至交,切不可这般俗气。”持正再三坚持,决不敢当宾位。左公无奈,只得让他在主位坐了。茶罢,老黄问:“不知左兄相招有何事?”左公答道:“有一事相烦。想请黄兄执斧柯之劳,往杜府一行。”持正问:“不知为何人行聘?”左公道:“去岁六月间,有一堂兄远宦,将家中弱息托付于弟,并嘱弟代为婚嫁。今日所言,乃舍侄女也,今年二十一岁。其才其貌,非弟自夸,真可称一世佳人,故欲为择一佳婿。但眼前才子,惟有杜兄的令郎,尚然未聘,且又才貌两绝。弟细思之,起孝非舍侄女,则终身无妇;舍侄女非起孝,则终身无夫。黄兄与杜兄谊在连襟,若是往说,定无不允。今就烦兄一往,小弟在此立候兄音。”
老黄听了微笑道:“左兄听我说,这世间多少才子,为何要许婚杜家?小杜才貌虽好,为人却轻佻。吟诗引诱闺中女,害我弱息丧了性命。弟因此提起他心中就恨,如何再为他作媒人?”左公听了,失笑几声道:“我爱起孝才貌,请兄去作媒,本要你于中撮合,你怎么反而出言阻拦?小杜调戏令媛之事,我疑心是莫须有。你怪他,我却不怪。你说他轻佻不老成,我觉得起孝是乘龙客,当世的风流才俊。况且当年之事,不过是才子佳人各存一点爱慕之心,又不曾私奔苟合。你黄兄不忍,自戕骨肉,怎说是小杜害她?依弟愚见,可惜令媛屈死,若在闺中,这样佳婿,黄兄该自做媒人,把令媛许他才是。如今倒便宜了小弟,只怕到时结了朱陈,兄就该羡慕了。假使令媛重生,我这一位东床,还要被你夺了去,也未可知。”老黄听了不住好笑:“你自家爱这轻薄子,却与弟何干?我不过好意,恐误了令侄媛。”左公笑道:“你别管了,专心做媒人,好好撮合,莫让弟再另找他人便好。”持正只好称奉命,抬身出门。
看看日将西沉,又报黄老爷来了。左公请入厅中坐定,便问如何。持正摇了摇头,叹一声:“不要提了。我说这等人理他作甚?兄便去抬举他,他反装身作分。”左公道:“却是为何?难道他竟不允?”老黄便从头说道:“弟奉命到了杜门,见了老杜说起求婚之事。杜兄口内虽无推托,却说要问过他儿子才能允成。进去多时,才同小杜出来。可笑小杜真做作,开口立辞,说不愿对婚。小弟再四劝说,他倒反生怒生嗔,说老左可笑,有女非要塞给别人。小弟因此不胜愤怒,将他数落了一番,就不告而别了。特来向左兄复命。”丞相又问:“杜兄之意若何?”持正道:“老杜也怪他儿子坚执,责备了许多,他也不理会。”左公道:“黄兄心上怪他,莫非不与他好言撮合,故此小杜不愿吗?”持正道:“岂有此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弟焉敢存私?兄若不信,来日问问老杜便了。”左公笑道:“如此说来,小杜却是可恶极了。也罢,来日待我亲自做媒,将侄女与他。今日黄兄空劳往返,他日小杜若要求婚,自然还要他请你这原媒。”言罢又笑道:“兄终是不善作媒人,所以小杜不肯。来日待弟亲自对面和他说,管教他便应承。”持正好笑道:“何必单单爱此人?除他之外才子多了。难道堂堂相府千金,非如小杜所说,硬塞给人?”左公笑道:“无奈事,没有别人,只好硬塞给他。黄兄不必多管,才子佳人两厢情愿。”
左公留黄持正夜饭,到初更方起身送出。回入中堂对永正道:“你明日去约起孝午后来家,我亲自与他说。”黄静英听了,自家寻思:“可叹起孝多情。只是,当初若果真河中丧了生,难道他还终身不对亲吗?幸亏左年伯救了我,又撮合婚事。此恩此德如何报答?”
第二日,永正早膳后来到杜家,与起孝书房相见,便借口翻阅案上书籍,偷偷将诗笺夹回诗集中。转身对杜公子说:“今日来访,只为小斋玉蝶梅盛开,请兄前往一玩。”顺卿听了,推托身体不快,无心赏花。永正不肯让他推辞,道:“我等除了读书,又无别事,如何终日昏闷。”顺卿暗想:“你等才子佳人,各遂良缘,自是心中无事。我却恨不得追随了静英小姐同死。只为堂上无人,苟延性命而已。我本男子中的未亡人,哪有心思花朝月夕?”无奈永正殷勤,最后只得勉强答应。
二人同出厅,吩咐备马,并辔而行。转眼到了相府,两人下马同步入外书房正心厅。左府陈、蒋两位西宾迎出见礼,坐下后奉茶谈论。公子又吩咐备酒,顺卿便站起来要辞,被秉衡拦住,决不放回。顺卿只得同步窗前饮酒赏花。左公子便提议赋诗,先自吟一首,请顺卿赐和。顺卿谦称:“久不吟哦,已经江郎才尽了。且有兄珠玉在前,不敢奉和。”永正听了笑道:“兄若不肯和教,便作一首玉人来吧。” 顺卿笑道:“休得取笑,小弟其实一无心绪。”二位西宾笑道:“公子不吟诗,何妨领了秉衡的薄敬再去。”
顺卿只得又留下,勉强应酬了筵席。席罢,四人散座饮茶,刚过一巡,书童报老爷来了。四人都起身,顺卿忙上前躬身作揖行礼。左公微微躬身还礼,口中称:“贤侄请坐。”顺卿拉了椅子下首坐下,丞相开言道:“起孝贤侄,昨日我请令姨丈造府,道达愚衷,欲将侄女侍奉箕帚。不知贤侄何故推辞?莫非鄙薄寒门,或嫌小女丑陋么?”顺卿听了,默默低头,半晌方欠身开口道:“多蒙年伯俯就寒微,小侄焉敢推托。一者因相门高第,不敢仰攀,二者令侄媛春色反长两年,恐不相对,故不敢斗胆。此外别无他意,惟祈年伯恕之。”
左公听了,微笑着又开言:“起孝差矣。吾与令尊乃总角之交,岂论门第。况此事乃寒门俯就,并非贵府仰攀,贤侄不消虚词委婉。若以舍侄女叨长两岁,与贤侄年庚不对,此语可又自相矛盾矣!当日贤侄为诗笺一事,我在尊府,你曾亲对吾言,心中愿得黄小姐为婚。我闻黄小姐比贤侄亦年长两年,何得黄小姐则愿结丝萝,舍侄女便憎嫌年长?岂不是贤侄当面相欺吗?”
顺卿被驳得无话可对,沉吟良久,只得又开口道:“年伯面欺之语,小侄不敢承应。此亦各人心愿,小侄不才轻薄子,怎敢作相府高门的坦腹婿?望求年伯恕罪,另对高宅婚!”
西宾与永正公子听了,都微笑不语,丞相又道:“我知道贤侄心中所想,不过要守着黄家小姐的情义。但你如此想法,却大是不该。你与黄小姐既没有婚约,也没有花前月下的盟誓,只不过是两意深慕。如今佳人已逝,无处可觅,如此浮情怎当真?不过自家伤神罢了。且令尊只你一子,承祀宗祧全靠你。你若执意不对婚,岂不是斩断了杜家的烟火?舍侄女与黄静英八字相当,容貌不输,兼之善吟咏,与贤侄正是一对佳偶,因此甘心俯就。还请贤侄莫要推托。允婚后,再请黄姨丈为媒,先行六礼定了亲,待起孝春闱之后,再结亲。到时妆奁一概从厚,聘金不受分毫。正是才子佳人,名教风流。”
丞相一路说,顺卿一路听着,心中暗思:“真是奇事了。从未见人家生了女儿,自己亲自做媒,硬塞给别人。此公素日明察秋毫,今日莫不是疯癫了?只管如此絮叨。”当时只得直言答道:“感承年伯如此高情,其实小侄心中不愿,还请贵府千金另对婚。辜负了年伯美意,反教小侄惭愧难禁。”
左公听了,不说话。两个西宾笑着道:“公子无须固执,这门亲事很般配。况且丞相如此俯就,公子这般推却,忒也拂了人情。”杜公子欠了欠身子,还是那句话:“多多感谢,寒微子不敢窥相府金雀。”
永正公子这时说道:“杜兄为何如此执意?若说舍妹人才品貌,也还配得起杜兄。况且家父俯就,亲自与兄当面议婚。兄今如此决意推托,莫非另有意中之人?”顺卿又答道:“弟安得有人?不过门第难攀对,吾兄不必疑心。”
左公见众人再四劝说,起孝仍坚辞不允,心中便有些怒气,换了副脸色道:“杜起孝,我这一番美意俯就良姻,不过是爱你才貌双全。并非舍侄女无人可配。你既如此固执,再四推辞,我也不便强迫你。只是日后切不可懊悔,再来求我。”顺卿听了,微微冷笑道:“但请放心,小侄一言为定,绝不懊悔,年伯不消多虑。”左公也冷笑道:“这也未必。只怕贤侄日后打听得舍侄女才貌,懊悔今日错失如此一门好亲,定要再来求娶,也未可知。”顺卿好笑道:“再无此事!年伯若不信,小侄可立字为据。”左公道:“哦?贤侄还要立字为据?”顺卿道:“小侄就写了,亦何难事?将来岂有复求之理?省得年伯疑心。”左公笑道:“如此甚好,就请贤侄亲笔写来。我也好死心塌地,另许他人。将来就是贤侄懊悔,再来求娶,我也有此为凭,没什么对不住了。”
顺卿冷笑抬身,心道:“此公真是个痴人!除非黄静英再世,否则你女纵然是天仙神女,我也不来你左府再求婚。他既然要我立字为证,我就写了与他,省了再来缠扰,耳根不清净。”当时便就书案写了,拿在手中道:“小侄无知冒犯,年伯恕罪则个,改日再登门谢罪。”左公便接来看:“立书人杜起孝,今因左丞相大人,愿将令侄媛许起孝为婚。奈因人各有愿,是以坚辞不允,又恐将来或有反悔,再向左府求婚,故当日三面言定,永无反悔,誓不再求。因恐后无凭,立此誓书存照。”
左公看罢,冷笑了一声,拿来笼入袖中,道:“今日多得罪了,哪知贤侄立志如此坚定?反是我等太嫌琐碎,要将侄女来攀亲。我今日也立个誓言,将来除非你杜起孝自愿长跪相求,我再也不许婚杜门。”言罢起身出去了,杜公子也起身告辞,心中甚喜,想道:“今日辞脱得干净彻底,料他无法再来缠人,便对父母堂前,也有个交代。”西宾和永正公子微笑着,一起送至街心,见他上马一径去了方回。
第十四回 遇佳人起孝懊悔
此时已是日色西沉。永正与父亲同入内堂,见夫人与三位小姐都在中厅。左公很是怒嗔,将方才之事向夫人说起,又取出袖中的誓约,念与众人听。夫人等都大笑不止。左公说道:“我当日救了静英,原是要成全他两个。如今好意许他,谁知他竟这般目中无人,狂妄悖逆。罢了,他既无情,我亦无义。如今静英决然不与这狂生。难道除了他杜起孝,天下再没有才子了不成。”
静英当着全家人的面,此番羞愧比起永正以诗笺相戏更甚,只得默默无言地低头坐着。夫人便笑说道:“他因不知是黄小姐,所以拒绝。相公何不明说其事,他哪有不乐从的道理?”左公道:“只为如此,方才可恨!我与他父亲何等相与,便把自己的侄女儿与他为婚,也是好意。纵使不愿,亦当婉言谢却才是,如何竟写张执照,发个大誓,绝不要你家女儿为妻?真是轻人太甚!想其情理,实令人发指,真真其心可诛!我如何还把静英与他,遂其私意!”
夫人听了微笑着道:“此君算得是个有情人。只因心里要守着黄小姐,方才不允别家的婚事。”左公怒道:“那更是胡说!他父母只生了他一个儿子,绍接香火全靠他一人。他修小节而忘大义,祖宗父母都不放在心上,又为此得罪尊长。一个读书人,明白的道理都去哪儿了?可笑老杜溺爱,一任狂生胡乱行。婚姻之事原本父母之命,岂能听他自己专行?父命定了谁家的女儿,就是谁家,还由他不奉遵?稍有违拗,从重处置。都是老杜太迁就,才养成了狂生如此目中无人!”
仪贞小姐听了,微笑着说:“爹爹说的只是自己一面的言语。俗语说,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若人一但执定了成见起来,却也无法可处。”左公笑道:“你是个执拗之人,自然是一家的言语。此等斩宗绝嗣之人,要他何用?立刻置之死地可也。”
谈论之间,侍儿已经奉上银烛,将晚膳排到中厅,大家入座用膳。静英小姐心中不悦,玉容惨淡,饭菜懒得沾唇。左公抬眼见了,开言问道:“贤侄女为何不乐?莫非为了方才说不许婚杜公子之言,你心中替他怨怒?”小姐听了,更是桃花双颊生红晕,低下头去不能作声。
丞相观之,道:“静英你休要再存什么痴心的念头。畜生今日亲笔立了誓约,分明就是一纸退婚文书。我左维明是什么人,怎么会自己失志,做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你今生就莫要再想嫁入杜门了。当初救你,这一年半来养你在家中,亲生女一般对待。你虽未改口称父母,我等待你何尝有二心。我们便是你重生父母,你的婚事我们想来也做得了主。小杜若不冲撞于我,将你许婚与他,也未尝不可。如今他自己触怒于我,我是决然不会再将你许给他的了。你可莫学杜起孝,若有一点违拗之心,我与尊翁无分别,亦可立时下绝情。哪里来的哪里去,依然送你去河心。”
静英小姐听了此语,不禁满面通红,道:“当初深感年伯相救,活到今日已是奢望。既然年伯如此说话,侄女还有什么脸面在府中住着?就请年伯下令,送侄女哪里来哪里去吧。”
左公道:“你这等说来,是决意要嫁杜家的心思了。却是万万不能!我既然救了你一番,岂有再置之死地的道理?想来春闱在即,天下无数才子云集京师。来日我亲到各处会馆走走,选一才貌双全的佳婿,访其姓名,到时拔置榜首,然后许婚,再着他入赘。那杜氏狂生,想要联姻黄静英,叫他做梦也休提。你也莫想违拗。若说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不过仗一死耳。你们这般妮子,若不容你寻死,还有何法?少不得要奉命而行。”
仪贞笑道:“谁说女子必是死之一法了?孩儿对那郑国泰,便不是惟仗一死之心。如今他死儿生,爹爹何以如此这般小觑女子!”左公笑道:“你只好对付那郑国泰罢了,岂能对得起我?在我这里,你泼天的本事也没用!便是英雄豪杰,也不能,况你小小一闺中女娃,有什么力量违拗我?”
夫人听了微笑道:“就愁违拗不过仪贞。”
左公笑道:“仪贞前日犯错,夫人你又为何不责罚她?可知与我都是一般的心肠。不过是爱之,非畏之也。仪贞所为,不过是儿女之娇痴情态,岂可称为智者?我怎会与她一般较量?如果认真与她作对,仪贞还有什么办法?我之所以依着她,不过哄着孩子罢了。你等竟然当真以为得计,居然自命为能人。今日黄小姐之事不同,绝不能将就,必要与小杜争这口气!一个黄口小子,治伏不下,如何立朝?今若不令他自愿长跪来求,算不得手段!”
众人听了皆无语,静英小姐更是火烧心,放下杯筷,起身离座,向夫人房内走去。丞相不禁笑出声来,道:“果然此女性情倔强,难怪老黄!与仪贞一个模样,算得上同胞姊妹了!”夫人生气道:“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好好在此用膳,为何多言多语?也不管是亲生的还是过继的,一味地胡乱责备人。”德贞小姐便笑道:“爹爹今日想必是多喝了几杯,醉了。不然何至于如此。”
左公听了心中生气,开言对德贞喝道:“莫胡说!你这妮子,白长了十七岁,原是无用之材,从不曾用你开口。听你今日之言,还颇切当,想必近来长些学问了。你既出头揽事,我便派你去请黄家姐姐出来用膳。若请不出来,重重责罚!”
德贞小姐听了,知道是故意寻她的不是,自悔多嘴惹事。只得起身入内,开口连呼好姐姐。静英小姐道:“年伯今日说话太没顾忌,当面奚落人,令人无地自容。我是断断不能出去的。”德贞道:“姐姐不出去,却带累小妹,这从哪里说起呢?”静英道:“他不过是借你勒勒我的法儿,贤妹何必太认真。”德贞笑道:“这可说不定。小妹其实不比大姐姐,耐惊耐唬的,只求姐姐出去,省些事吧。”德贞频频说,静英只是不动。
夫人见孩儿不出,怕又惹她父亲生嗔,起身亲来内房劝。再三再四劝不动,只得又回到中厅。左公便大声叫道:“贤侄女忽然之间为何这样生气?杜公子尚未许成,新进士尚未入赘,两事都在悬虚,何必这等认起真来?”夫人听了,呸了一声道:“你少乱嚼舌根!谁会对着年轻闺女,当面这样谈论她的婚事?怎能怪静英心里恼怒。”左公听了,微笑着道:“玩笑话,何必当真?”又高声喊道:“静英侄女别见怪。你这等脾气,若对令尊,他必然大发雷霆,绝不轻饶。幸而是对我使性子,今日倒反过来陪着小心。快出来用膳吧,婚事不提了。”
黄小姐在房内听左公如此说,坐不住了,只得出来归座。左公笑着对德贞道:“你这妮子真无用,请人都请不出来。没你母亲帮忙,今日如何复命?”德贞只是笑着不答言。
用过晚膳,已经报了一更,大家散坐多时,各自归房安睡。静英小姐心中暗暗愁苦,想道:“果然不许婚杜公子,另外再对婚姻,当初岂非不是救人反害人了吗?若真是如此,惟有拼了一死罢了。若再不容人死,叫我今生怎么办?”不禁频频叹息。仪贞小姐见了,笑着道:“姐姐不须如此烦恼。家父生平颇好游戏。他今日之语,一者乃与姐姐取笑,二来试探两下的真心,不过玩耍之意。姐姐不可认起真来。”静英默默不语,各自皆收拾安睡。
上房里,左公笑着与夫人说道:“可笑黄家女儿,听说不许杜家的婚事,便自己着急,如何说没有私心?当初那诗笺,只怕原也是有意袖回,怎怪得老黄要将她处死?”夫人笑道:“何故为人这般促狭?凡百事专要试探人心。你这等奸心,会减寿的,只怕难享富贵长年。”左公听了微笑道:“你何故开言诅咒人?我若短寿早死了,你做了寡妇不是更苦?”夫人笑道:“有何苦?儿女都长大成人了,功名成就,家财丰厚,算来再用不到你了。有你在,反觉苦呢!”左公道:“却不知你这人如此寡恩薄义。只看黄静英等佳人才子,何等多情!若不遂心,便甘一死。你为何这等负心?做了二十二年夫妻,反倒这等惹厌起来?我也守了当年的誓言,再不将心向别人,你还有何不足?”夫人道:“倒想你寻个姬妾呢,只怕自己不肯。”两人谈起从前的旧事,拿来相互取笑。
第二天左公朝罢,在慎思堂内坐下,秉衡、仪、德二贞都进来安候。左公便问:“为何不见黄小姐?”仪贞答:“起迟了,还未梳洗完。”左公想来,必是昨夜不得安宁,便对三人道:“昨日秉衡请小杜赏花,今日他必来谢酒。他来时,永正可暗暗知会两妹,如此而行。”三人应诺告退。早膳过后,左公照常外出。到了午时左右,永正在外书房坐着读书,书童来报杜公子来访。永正忙接了到正心堂坐下。顺卿谢过昨日宴请,又问年伯退朝否?永正答:“还未归。”两人便坐着闲谈,永正令人传信入内。仪贞得了信,便对静英小姐道:“前边二厅上有两树玉蝶梅,红白二种,正开得十分茂盛。我等今日清闲无事,爹爹又不在家,何不去看一回花?”当下三人同出闺房,从横首角门穿到二厅上立定。忽然背后丫环说道:“夫人请大小姐、二小姐进去。”德贞问:“可曾请黄小姐?”侍儿道:“不曾。”仪贞道:“才得走出,偏母亲叫唤。就请姐姐在此少待片时,妹等进去,即刻就出来。”说罢姊妹俩人同入内,躲在门后偷看。
永正在正心厅也找个借口,请顺卿到内书房,二人亦一同走到二厅门口。秉衡忽然道:“哎呀,我把扇子忘在正心堂了,杜兄在此少待片时,弟去取了扇子,即刻就来。”说罢回身朝外走。刚到大厅门,正逢丞相回来。永正对父亲道:“顺卿现在二厅门口。”丞相听了微微一笑,忙朝二厅门走去。
杜公子见永正离开,便在二厅门前等待。抬头一看,只见厅门前檐下,站着一位小姐,后面跟了两位侍儿。杜公子一眼瞧见,登时呆了:“怎么活像静英小姐?”正待细看,忽听得脚步声,当朝宰相走了进来。静英小姐见左公进来,吃了一惊。回头欲入内,忽见厅前站着杜公子,立时面上生晕,低头移步就要仓惶转入内堂去。只听得左公喝一声:“站住了!”黄小姐只得停步。左公故作生气,责备静英道:“静英侄女,汝可知这二厅之上,是内外交界之地,时刻有人来往。汝为何擅自出闺门,独来此地?为外客窥见,是何体统?”静英只得解释,左公便叱侍儿速随小姐回房。静英本是个聪明人,心中早已了然,暗想:“此公多做作。不知还要如何难为顺卿?”顺卿忙上前作揖称年伯。此时,永正亦走到,两人同去内书房。
左公这一番安排不过是要令杜公子认清黄小姐,心中起懊悔之意。果然一到内书房,顺卿便向左公子问起堂上所见的小姐。永正道:“便是前日说亲的那堂妹了。”顺卿道:“仁兄不可把虚言哄弟。你堂妹如何与黄家小姐如此相像?且年伯口中叫她静英侄女,她也口称年伯。弟思既是侄女,该称伯父,为何叫年伯?况天地间再没有这般从头至足,左右四旁,音声举动,无一不像的板印。故弟看来,却是黄小姐无疑,只不知她如何到了左兄府上?伏乞兄与弟细细言之。”
永正还只是不肯说,顺卿又复开言笑道:“兄与弟等为友,今日看来都是虚情假意。这等疑团不肯说破,怎结生死金兰之交?”永正这才笑着问:“便作是黄小姐,杜兄却待如何?”顺卿道:“若真是黄小姐,自然又有别论。”说着,向永正深深一揖:“小弟今日下礼,望求兄长说明。”永正忙笑着回礼,道:“既承杜兄这等下问,弟今日便对你明言了。只是千万莫泄露到黄家。”
秉衡便把当初如何相救之事说了一遍。顺卿听了,喜出望外,心想:“怪道昨日左年伯那样当面求亲,我只道真是他侄女。早知就是黄小姐,应承下来不就罢了。还诧异,左年伯为何如此举动,又说我后来必要后悔。我一时竟不能会意,反写了张执照与他。如今怎处?说不得要违了前约,再来求他了。”于是又笑着对左公子道:“弟如今追悔莫及,伏望左兄教我,怎样再来求亲?”永正却道:“因黄年伯前仇未解,故不便明言此事,只说是左门之女。不想杜兄竟然坚执力辞,如今只怕难说了。”便向他讲了昨日左公如何生气,如何坚决不再许婚杜门,要另外对亲,还道若兄再来,便将黄小姐送回黄门。顺卿听了,默默无语,心中后悔万分。坐了一会儿,告辞出来。左公子送他出门,回入内堂告诉父亲,备言起孝悔意。左公听了,道:“且看他怎样再来求亲吧!”
第十五回 杜顺卿食言求婚
杜顺卿回到家,向杜氏夫妇从头细说了一遍,道:“谁知黄姨丈前日来说的左门亲事,便是他的亲生女。大家都被左年伯玩耍了,还蒙在鼓里。今日幸而被儿子亲眼看见,方知事情原委。”宏仁面含笑意道:“老左的机谋真是爱杀人!前日的亲事却叫姨丈来作媒人,是知他深恨我儿,使他日后无争论。”杜公子又道:“爹爹不晓得,昨日秉衡来请孩儿去饮酒赏花,左年伯亲到书房,面谕孩儿允许。孩儿只恨自己执见,一味坚辞。他彼时言语有些古怪,道后来莫要懊悔,再去求他。儿子就一时气性,竟写了一张执照与他,有誓不再求之语。如今此事如何是好?”宏仁怒道:“你怎可把他得罪了?老左向来足智多谋,当年你母被山贼抢去,幸得他当机立断,设计营救,才无恙归来。况且父执就如大人一般,你如何能把话说绝,把事做绝?难怪老左生气!现在有何颜面再去求亲?”杜夫人听了道:“孩儿不过一时冒失,纵然他恼了,也说不得了。不如明日也请老黄去做媒,若有推托,说不得再自去求他,必要允许方好。”
第二天早膳后,果然黄御史来访丞相,代杜兄执斧柯,求婚左门侄女。左公笑道:“如何?我说黄兄不善做媒,只消弟自己一说,包管立成。果然今日他倒来求我了。不过,弟今非昔比。如今另有一家好亲在此求说,其人弟曾见过,比起杜起孝要强十倍。已有成约,黄兄可去回复杜兄,叫他令郎另选高门罢。”持正笑道:“真是相府千金,三日之中,就有两家来聘。但杜家原说在先,左兄还该许杜家才是。”左公道:“黄兄以为还该许给杜家?但前次是我先求,他已坚执不允。此番却是他来求,黄兄但去回复他便了,他父子心中自然明白。”
持正听了抬身告别,左公送出之后,回身换了官服又到政事堂中去理事,直到午后方回,依然换上常服到中厅。家人来报,礼部杜尚书来访。左公迎至大厅门口施礼。两人虽自幼的交情,宏仁还是逊坐了主位。茶毕,宏仁欠下身去道:“小弟到来非为别事,一则听闻兄救了舍甥女,还求兄细言其事。二则小儿多冒犯,弟特亲来谢罪。”左公便将相救静英的事细细从头说了一回。杜宏仁听罢,连声叹息,道:“此女在家时,内人深爱她才貌,曾累次求亲,无奈黄兄不允。谁料前年又多此一节。原以为姻缘已断,不想吾兄又将她捞救,实出意外。前日蒙兄来俯就寒微,但恨痴儿坚执,必欲得黄静英为妻,方成花烛,真个意外,反负了吾兄的一团美情。小儿如今十分懊悔。故又请原媒造府求允,不意左兄深咎前情,不蒙慨诺。弟故知愚父子负罪不浅,今特诚造府深谢前愆,望吾兄海涵恕罪。”言罢忙起身作揖。左公也躬身还礼,仍拱谢宏仁入座,然后微笑着道:“弟之初意,原为令郎与令甥女两相爱慕,弟每欲玉成好事。前日特请黄兄为媒,亦是此意。特言侄女者,以兄与弟平日交情不浅,谅无推托。孰意厚于黄而薄于左,再三谢绝,这也不消说了。所可异者,前日令郎在舍,辞色之间,颇多矜傲。弟复探其有无后悔之意。可笑令郎目无父执,慨然竟写了一纸誓书,弟收藏以为执照,今在袖中,与兄观看便了。”
杜尚书忙接过来,从头看罢,左公依然接过,收在袖中。宏仁开言道:“谁知道小儿这般放肆。此事小弟全都不晓,望兄恕罪则个。小儿无知冒犯,弟这里代为谢罪。”左公大笑道:“兄只一位令郎,今得罪于人,便自己代他谢罪。若再多几位令郎,兄只好每日向人家谢罪了。此事与兄不干,小弟并无见怪吾兄之意。但婚姻之事,休要再提。令郎亲笔写了誓书为凭,言定永不再求。再说,这世间女子千千万,何必非要求娶黄静英?假使我当初没有救她,早投河死了,难道令郎竟然守着寒窗到老,断绝宗祧不娶亲?兄只有这一子,岂能任令郎如此执拗?况且我正准备不日将她送回黄府,她的婚姻大事须要老黄夫妇来定,弟如何敢专行?还请杜兄休要见怪,到时再去黄府求亲便是了。”宏仁听了,默默半晌才开口道:“既然左兄不肯允诺,弟今日只得到黄家求娶了。”左公道:“这是必然之理。兄若向黄兄求娶,自然一说即成,谅无推托。”
宏仁只得告辞了出来,回家与公子说知其事,道:“如今没法,只得与黄姨父说知,还去求他罢。”杜公子忙道:“那样更不妥了。慢说姨父不肯,就便肯了,当不起左年伯间阻。况且又更加触怒于他,一世也不能成就的了。说不得待孩儿明日自去谢罪面求方可。”宏仁道:“原是你得罪于他,自然该去谢罪。成与不成,我总不管,再不去受他奚落了。”
维明回入内堂,与夫人笑谈此事,道:“起孝若不亲自来谢罪,这辈子休想娶到静英。果然去求黄御史,包管你一世姻缘不成。如果我答应了,不怕黄持正一人不同意;如果老黄答应了,我不同意,肯定不成。”
次日早间,桓氏夫人的外甥、仪贞小姐的未婚夫婿桓玉(字楚卿)赴春闱到了京师,来拜见姑夫姑母,与表兄永正在书房里谈论,已经知闻事情前后。看看日当午时,书童来报杜家公子来访,二人便一同出迎。一巡茶罢,起孝开口问道:“年伯可在家?”永正答:“理政未归。”三人又言谈多时,过了午时,书童入内来说:“老爷回来了。”杜公子便起身道:“小弟今日有一事要见年伯求告,还想麻烦兄等与我一同前去。”二人笑道:“好吧,今日便看看吾兄如何自己求亲。”
三人同到了大厅,看见左公身穿一品大臣的公服,坐在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杜公子上前,朝上深深地做了四个揖,方开口道:“年伯在上,小侄今日前来谢罪。”左公举了举袖子答礼:“贤侄有什么罪?通家年谊,不必多礼。看座吧。”三人于是都扯了把金交椅,坐在了下首。
楚卿、永正都微笑不言,看起孝开口道:“前日承年伯美意,将黄家小姐许配给小侄。小侄一时差了主意,逆命坚辞不答应,冒犯了年伯,罪过千斤。伏惟年伯海量,饶恕小侄三分。”左公听了微笑道:“贤侄此言差矣,我救了黄家女,又养在深闺一年多,已经认了亲侄女,还说什么黄家小姐?”顺卿连忙欠身答应道:“是,小侄言差了。”
左公又问:“贤侄今日为何又提起此事?”杜公子听了,不觉满面愧色,欲言又止,低头沉吟了半晌方回答:“小侄如今深为懊悔,欲求再结朱陈之好,伏惟年伯不计前情。今日小侄愿奉上温家镜,望年伯俯赐良缘,小侄深感大恩。”左公不禁失笑道:“我道贤侄为了什么呢?果然不出我所料,今日又来再求婚。此事答应你本也不难,只是这其中现有许多不便之处。一呢,舍侄女叨年长了两岁,年庚不对;二呢,相府千金女,婚姻须要对高门;三呢,你本微寒,不是东床王右军;四呢,起孝亲笔写的一纸誓书在此,言道永不更改;五呢,我也曾发誓,永不再许婚杜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段婚姻还是不要提了吧。反复多端,岂非小人!”
顺卿听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晌,只得重又开言道:“小侄无知冒犯,总求年伯宽恕,今日不必记得前情。”左公道:“谈何容易!你坚持回绝,纵然真是我亲侄女,也不该如此绝情!还当面写了执照,连声冷笑,何尝把我当作父执看待。我若当面责你,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将你当作失教之人,不足与计较,忍耐不说而已。如何又提要再来求娶黄静英。有誓书在此,起孝不必多言。”
公子听罢一席话,心中实在无言可对,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前日所书,一时仓促,不记得胡言乱语了些什么。还请年伯拿来,小侄再仔细看看。”左公便从袖中取出誓书,丢到地上。公子拾起来,两手一扯,撕个粉碎,交给书童,吩咐点火烧了。然后转身双膝跪下道:“侄儿再次谢罪,年伯此番能否宽恕?还请年伯海量,宽容悔过之人。”
维明见了,哈哈大笑道:“大丈夫为了一个妻子,乃作如此丑态?罢了,罢了。既然誓书毁了,你又深咎前愆,况且我当时亦有言在先,必待起孝长跪自求,方能许允。君子驷不及舌,岂能像杜公子这般,反复不定,前倨而后恭?”于是命永正扶起杜公子,请他坐下,然后道:“今日二月初六日,场事将近。令尊今年点了大主考,我们也都有事。你若三场之后,金榜题名,那时再请你姨父来寒舍做媒。择日下聘之后,再对你黄姨父言明,不怕老黄反悔,天大的事我来承担。”
杜公子欠身称谢,左公又命人为三个年轻人在书厅排筵,自己退入慎思堂看书去了。三个少年重聚,共饮欢谈。席间永正提起求婚之事,玩笑道:“算起来,起孝钻起牛角尖认死理,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动;一旦醒悟,又真是够无耻。”楚卿也笑道:“我却看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守着佳人没有二心,为了妻子甘愿忍辱。”三人饮到黄昏,杜、桓二公子方才谢别回去。
第十六回 谢媒宴静英见父
此时,各地举子纷纷到京师赶赴春闱,十三省会馆住得满满。试期一到,收拾入场。杜宏仁为大主考,高坐绛帷门,内帘外帘无数房考官。考期当日,三吹三打,大门打开。炮声停了,举子们进场,个个青袍彩带。考官点名分给卷纸,举子按号各归考间。待静场吹罢,大门封闭。高脚牌出,分发题目。三千举子见题,各自揣摩求奇、吟哦妙文。号军四面巡察,以防有人作弊。七篇文字连夜赶作,场内千条红烛彻夜光明。到天明交卷出场,头场完毕。接着是二场、三场,举子们方才回家,等待念七之期金门挂榜,喜报到门。古语云:中与不中,乃一德、二命、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文。到期喜报,桓楚卿中了会元,其他公子皆榜上有名。报录报喜,皆有重赏,顿时各家贺客盈门。
杜顺卿早在场外等着父亲场事完毕回家,好请黄御史到左门求亲。此日正是二月二十九日,左公朝罢回府,报言黄持正来访。二人坐下茶毕,黄御史开言道:“弟本杜兄相请,他言兄已许婚,故命小弟来为媒,不知可有此言?”左公笑答:“只因起孝自己来求允,当厅跪下。男儿膝下有黄金,我难辞托,只得应允。”老黄听了微笑道:“可见是个轻狂好色之人!为了妻子甘愿下跪,从未听说有自己求亲的。但他当先那等推托,后来又为什么求得这般恳切?”左公笑道:“只因那日他到舍间,正遇舍侄女在厅上看花,想必被他看见,因此倾心来求配。”持正为了起孝不肯就婚,原还有一两分佩服与他,听了这一番话,便道:“原来是因为偷看了令侄女。终不过是个轻浮子,做事没个正经。但左兄家教如此严肃,如何令闺秀出中门,被此人窥探,下跪来求亲?真是笑死人了。”左公听了便道:“老黄今日真是奇怪!你做你的媒人,何必来管别人的闲事?起孝如今也是堂堂一个新进士了,有什么轻浮不正经?纵使是偷窥了舍侄女,不过是因为才子爱佳人;长跪求亲,无非是因为义重情深?黄兄不必见怪。”
老黄听了,忙陪笑道:“小弟如何敢管闲事,不过信口闲话罢了,左兄不必多心。既然许了姻亲,须要写个允贴给他。”左公便道:“小弟今日不知为何,手颤不能执笔。就烦黄兄与我代写了罢。”持正笑道:“允贴必须父出,小弟如何好代书?”左公道:“这个何妨?黄兄乃是父执,就写上尊讳亦使得,何况不过代写个允谢字样?”老黄无奈,只得走近书案,取了个大红全帖,代他写了,才告别出门。左公即差四个家人,一同送到杜府。宏仁父子十分欢喜,择了三月初一日行聘过门。
到了那日,大媒黄御史一大早便到杜府,随家人将诸般聘礼送到左门。看着左府收进礼物,在高厅开宴招待媒人,又厚赏送礼从人,家人陪在下厢门款待。酒宴罢了,左府送出回礼,将小姐的年庚、通名,用描金全帖写了,上边尽是黄持正的郡名忝眷,外面用封套装了袋,盛在一个绣盒中。持正全然不知,便与左府差遣的家人一起,将绣盒与诸色回礼送至杜府。杜家亦同样款待媒人和从人。直到日色西沉,礼事方毕。
左公回入中堂,见了夫人,又传请黄小姐,对她备言今日聘礼之事,道:“今日聘礼已成,能成人之美,我亦心安。待殿试后,再设宴谢媒,到时我要请贤侄女出厅,见过你父亲。”
殿试之期在三月初三日。当日,天钧乐奏,熹宗天子登宝殿,殿臣文东武西列朝门,三百金榜新进士入殿朝君。天子发下策论二题,进士们在玉阶金殿之上,当场为文,卷子弥封进上。初五日,钦点殿试第四名报的是王礼乾(字用九),乃大理寺卿王正芳之子,德贞小姐的未婚夫婿。随后,二甲头名传胪王用九在殿门唱报今年的三鼎甲。一甲第一名殿试状元报的是桓玉,由校尉护送上殿拜谢君王。第二名榜眼左永正,第三名探花杜起孝。三个少年一齐拜倒,朝班中又走出三大臣,一个百僚之首左丞相,一个礼部尚书杜宏仁,一个工部侍郎桓应征。三大臣奏道:“蒙恩钦赐的三名鼎甲皆是臣等之子,恐天下文人不服,只道臣等当道有私弊。伏惟圣上再点他人。”熹宗道:“三卿既然如此议论,朕便再出题目,当场复试三鼎甲。”言罢,天子出题,赐与文房四宝。三位鼎甲自不甘让人,在金殿上各展其才,顷刻成文,进呈君王。天子阅罢,将文章传示诸朝臣,群臣俱心服。熹宗对三卿道:“三卿之子果然才学出众,朕已钦点,再无他议。”于是,赐状元修撰之职,榜眼、探花同授编修,二甲皆点词林。仪仗来迎,状元率领诸位新进士,红袍金带乌纱帽,冠上左右各插宫花,一齐出紫禁城端礼门。三百天子门生,参拜百官,游街示众,琼林宴罢,拜谢皇恩。
三鼎甲各归府邸,各家贺客盈门,礼物如山,迎来送往,热闹了半月,方才清宁。到了三月二十一日,左公早间发帖到黄府,单请黄御史一人午间来府要谢媒。丞相归入中堂,三位小姐来安宁。左公说与黄小姐,令尊少刻便到,侄女今日可与之相见,重叙天伦。静英还未开言,仪贞便问父亲:“爹爹这是要送姐姐回家去,还是仍留在咱家?”左公回答:“看黄御史如何,我今亦不知。”二贞小姐非常不乐,道:“爹爹今日要送还黄姐姐,叫我等怎生抛撇?爹爹要赔还个人来。”左公只得道:“这是哪来的道理?且待黄御史来了,再作定夺吧。”说罢慌忙出外,怕与女儿们相争。又命家人送了封速帖到黄门。
看看日午时分,报言黄御史到。维明设谢媒宴与持正杯酌谈论。未牌时分,酒阑撤馔,共坐品茗。左公开言道:“劳兄两下往返,玉成儿女婚事。久要谢媒,只因新婿高发,场事未竟。今日应召出舍侄女,亲来谢媒。”说罢,回头呼左右传请小姐。持正闻言吃了一惊,慌忙欠身道:“岂敢,岂敢!左兄何故这般行事?”维明笑道:“何妨,弟侄如同兄女,按礼当外出拜见。”持正闻言不则声,暗思老左近日真奇怪了,行事处处出于常理之外,向来并非如此之人。正思想间,只听得屏风后面,环佩叮当而鸣,门上珠帘一声响,使女青衣五六人,捧出一位瑶台月阙之人。
二厅上,黄小姐抬头看见父亲,不禁想起从前往事,满怀怨气,也不开言叫父亲,也不趋庭行礼,只是蛾眉深锁,低头站在一边。老黄听得人来了,不敢抬头睁眼看。左公见黄小姐如此,便开言命使女拿拜毡来,叫道:“静英贤侄女,快来拜见父亲大人!”黄小姐只得移步,站到拜毡前。黄御史座中听了,呆了一呆,方始抬头来看,认得果是亲生女。不觉得起身离座,目瞪口呆地睁眼细看,暗暗惊慌地自语:“此女到底是何人?姓黄还是姓左?是人还是鬼?”
黄小姐只淡淡地四福,不下全礼,便转步回身,退向一旁,低首无言而立。黄持正仍然呆呆地看定了,心道:“果然半点不差!但她久已亡故,如何得在此地?”心中全是不解,只得归座,开言问维明道:“此位小姐到底是何人?”左公笑道:“黄兄认了半天,难道心中还不明白?但看此女像谁,便是谁了。”持正道:“弟细细观之,却宛然与亡女静英一般无二,只不便说出。”左公笑道:“那便是令媛了,又何消问得!”持正道:“虽然像,但小女身亡已经一载零,如何还得在人世?伏望吾兄明示。”维明便命静英坐,书童又献茶,各人茶罢收杯,维明始开言,将昔年一段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老黄听罢,方始明白,便问静英:“既然未死,如何二载不通音信与父母?”小姐冷笑一声道:“你与我久绝天伦之义,自幼相待便无一毫善状。一无实据,便害了我命。若再通信,岂还有生理?蝼蚁尚且惜命,岂有人不惜命之理!寄甚音信,得安身处且逃生。”持正听了如此言语,心中恼怒,一声冷笑开言:“自己为人不正经,难道不该处死?自作自受,你今反怨父亲。”小姐大怒道:“不端实据在哪里?休要血口喷人。可知报应分明,巧莲当日兴风作浪,害我河中葬身。谁知自己奸情事败,双双河中溺亡。我想龟名有什么好处?顶了一个,心还不足,毕竟还要再拉一个来凑数,却是何意?”老黄听了,气坏了,欲要开言喝骂,却碍了座中左公。
维明在旁听着,不胜好笑,心道:“是父是女,诚不谬也!”见老黄气得开不得声,便叫侄女道:“侄女为何如此无礼?当日事,原因你不谨,瓜田李下的不避嫌疑,才致使平地起风波,只是这般就不应该。但凭心而论,当日之事,责之即可,杀之太过。今日令你父女相见,侄女须念谁人生你,休再心存怨念。你也是个知书达礼之人,做事休要失了礼文。对父亲岂可你我相称?还不快低头行礼?你父女二年未见,今朝却要行个全礼。”
黄小姐只默默低头,满心怨忿,不禁两眼下泪,回身背坐不动。左公见了,只得命丫鬟左右数人道:“你等扶黄小姐,拜毡上行礼。”侍儿答应上前。黄小姐无奈,难拗恩深义重之人,只得起身移步,低头下拜。维明又对老黄笑道:“你可上前还两揖,自己扶她起来。若不听旁人劝,父女参商,无益于情。”持正只得移步还礼,扶起亲生女。黄小姐叫了一声爹爹,持正闻言应了一声,三人方始归座。
维明说与老黄道:“如今明珠无恙,又复许了杜门。弟当送贤闺秀回转,早完百年婚姻事。”老黄道:“若说小杜,弟心最薄此人。怎肯遂彼淫邪念头,将女许配于他?兄见还此女,回家另择才人。杜家亲事,不在黄门。”左公道:“真个奇事!别事可以更改,亲事如何可以改得?聘礼已行多日,官民知闻,且你亲自做的媒,岂可凭空悔盟?”持正微笑道:“官民尽闻他聘的是兄家左氏女,与小弟何干?如今他要成婚,以左氏盛族,还怕没有闺中侄女嫁给杜起孝吗?凭左兄之意,还他个妻子便是。若说小女,断断不能,叫他今生休想。”左公大笑道:“不意老黄近日学问大进,也会说巧言了。弟只有两个舍侄女,已经聘了韩家二子,哪里还有侄女还他?黄兄错之于前,如今便聪明发现了,只怕也无济于事。”持正道:“什么无济于事?小弟不曾把女儿许他。”
左公笑道:“我现有证,你将女儿许他,却如何混赖?那允帖上为何是你老黄的姓名?那允谢二字是谁亲笔写的?”老黄想起前事,一时语塞。维明又道:“当日便对你道,允帖上就出黄兄尊讳亦可。兄不会意,竟自许他,却与小弟何干?岂但允帖是兄亲出,即那日送聘回帖,无一不是黄兄尊讳,令媛八字。连日往返,尽是黄兄一人,许与杜家出于兄口,来求令媛也出于兄。当日弟说还有别家求配,也是黄兄道杜家在先,应许与杜家才是。因此小弟心想,父命为尊,故起孝来跪求,便代兄许了。聘已行过,如何悔得?”一番话说得黄御史目瞪口呆,一时难答,停了一会儿才道:“不信回帖尽出小弟名。”左公哈哈大笑道:“兄只消向杜家讨要年庚回帖一看便知。令媛生于万历二十八年三月十五日酉时,庚帖上正是庚子年庚辰月甲午日酉时的八字。”
持正默默无言,想了良久,忽然笑道:“老左将我如三岁小儿般捉弄,我又无一事不堕你术中,真个计似良平,口如随陆!我等诚实忠厚之人,如何是你对手?”左公听了微笑道:“何为捉弄你?兄自己绝了父女天伦,小弟救了令媛,宛如再生,婚姻大事应可做主。小弟因念交情,依然每事尽你,未尝专主半分毫。为你许了个乘龙婿,探花高魁新翰林。劳劳碌碌多少事,白替你黄兄费心。如今又让令媛认父,在弟可谓忠厚否?如何反道我使机心?我若不明言此事,任起孝择了佳期,你到时做了大媒,押轿在后,还不知轿中便是你亲女呢?到时小杜娶了令媛,一世不认你这个泰山,又待如何?”
持正半晌无语,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婚姻已定,料想不能翻悔。但小杜那厮,弟实恨之。纵使小女嫁他,弟也不认他为女婿。”左公笑道:“女儿既嫁了他,不认女婿却是何人?认与不认,在小杜有何损益?老黄你这等年纪了,为何出语如此儿气?”老黄笑道:“我其实不要这般女婿,亲事原是你左兄所许,如今就把这妮子送与左兄,你自与他去认翁婿便了。”左公笑道:“那妙极了!内人平日深爱此女,则愚夫妇又添一掌珠矣。”说罢便对小姐道:“静英你既为吾女,黄年伯便是外人了,不宜在此同坐。你可入内去吧。”小姐道:“他便不认,难道不容我回去见母亲一面吗?”持正笑道:“送与左兄也罢了,只是内人但一思及此女,则悲伤欲绝,恨不得从之于九泉。今既不死,须令她母女相逢。”左公言道:“兄差矣!令媛既为左家人,左门家法,从不许闺女出门,怎能让她到尊府上?若要母女相亲,除非尊嫂来我处,吾女如何能到你门?”老黄笑道:“休取笑,来辰打轿来接。”左公言道:“既如此,依然是你亲生女,不知小杜可算你东床?”持正笑而无言。维明便命侍儿随小姐入内,小姐只向左公告退,不理自己父亲。
第十七回 黄家女重返黄门
持正见静英走了,不觉长叹一声,对维明道:“兄观此女如何?待我如此这般,怎怪我下狠心。兄家两位千金,肯定不会如此。”维明笑道:“闺娃自有娇痴性情,岂能不容她三四分?若说小女两个,弟不似兄严声厉色,一向待她们如宝似珍,一样惯使性子,把言辞来抵抗父亲。自从救了令媛回来,与她们添了个闺中密友,三人宛如桃园三结义一般。今日要送令媛回家,正不知要受她们多少埋怨。弟都不敢入内与她们争论,只能打点胸襟准备受纳了。黄兄可有如此海量?”
持正道:“弟虽暴性,但静英也不是个温柔女子。我看她颇畏服左兄,今就劳左兄与我教导她些女德,省得回家再与我淘气。”左公笑道:“劝令媛不难。她现在我家将及二载,那些事上敬长的道理,也谙熟了。只是黄兄还欠缺些御下的方法。你可知圣人云:惟女子与小人惟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惟有庄以厉之,慈以畜之而已。但凡家庭之内,再不可使积怨,又不可一例而施,必须要顺人本性,酌其轻重而治之,自然人人畏服。据我观察,令媛是个执拗性刚之质,此等人不可一味以刚去克她,必要济之以柔。若还仍作从前那样,仇恨必越结越深。父女参商不吉利,家和才能万事兴。况且弟把她救转,视之若亲生,她心中岂能不想,亲生父连一个闲人都不如,自然仇怨更深。兄只能加意恩待,她必道今日方知有父亲。日后天性之恩自然恢复,亲骨肉终是胜别人。你父女相安了,我也放心。”
老黄连声叹息道:“兄一番话,真是仁人君子的金石之言,弟铭刻于肺腑。世上难寻兄这样的好人,弟实不知何日方得补报?”左公笑道:“兄不须出此丑语,小弟平生最不喜人称功颂德,少时着人将聘礼送过府中,来日将令媛接回便是。”老黄十二分地感激,起身作别,门前上马而去。
堂中的几个人都在屏后窃听,见黄御史去了,四人方始走入大厅。二载相依,如今分离,夫人、二贞小姐都伤心流泪,静英小姐也很伤感,道:“深承伯母许多恩情,待我如同亲生女,两位贤妹亦待我如亲姊妹。大妹去年遭贼劫持,今年归来才半载,正堪相聚,谁料又要分离。”说罢四人一齐掩面哭泣,旁边的四个丫鬟也跟着流泪。左公此时正好送客归来,忽见了眼前情景,不禁止步笑出声来:“是了,这必是因为要分襟,正上演一出阳关折柳泪满襟的戏文呢。”言罢归座,笑对夫人道:“她们乃是儿女子,一片痴情,哭哭啼啼。夫人都这等年纪了,如何也如此这般?帮衬着她们添些热闹,把中堂哭得似孝堂一般?”夫人呸道:“谁都像你,没一点情感!大家相聚了这么久,难道分离不伤心吗?”左公笑道:“分离到哪里?不过隔着几条胡同。消停数日,依旧相聚,何须啼哭?快与我入内将杜家的聘礼查点整齐,着家人送归黄府要紧。”
夫人听了,起身入内。左公又开始劝三位小姐莫烦恼。仪贞小姐心中恼怒,道:“都是爹爹多事,无端见什么黄御史?将孩儿等如雁行般分开。黄公又不想要亲生女,爹爹便如司礼一般,非要姐姐拜见行礼。真不知爹爹是怎么想的?”德贞道:“不过为姐姐许了杜家,恐怕将来出阁要备妆奁,因此算计了她去。”仪贞道:“若是这般,我等罄其所有,相赠姐姐便了。决不放黄家姐姐出门。”维明好笑道:“黄家姐姐已许杜门,自然要说明其事。姐姐思念母亲,回去正好一家团圆。我儿做事须要顺人情。留住姐姐,恩情反变为仇怨。”小姐道:“要见母亲,只消请黄夫人过来便了。留下姐姐到她出阁为止,也不为迟,何必非要此时送回?”左公无奈道:“我要送回,你们要留。那明日黄府来接人,你们回他便了。”仪贞烦恼道:“如今说破了,怎样回他?”说罢二女又流泪,埋怨父亲。左公只得好言安慰,道:“好吧,成败皆是我,改日再来谢罪。”说罢赶紧回步往外走。
晚膳摆上时,唤三位小姐出来,都愁眉苦脸,不思饮食。左公无奈,只得劝道:“都不要烦恼了,我保证分别几日,还会再见的。你们如此愁闷,爹娘观之亦愁闷。”夫人强打精神,勉强劝饮。仪贞拿出一把扇子递给父亲看,道:“孩儿写了数首赠别诗,请爹爹教正。”左公接过,灯下展开来看。
其一:闲庭小立自徘徊,戏扑流萤落翠苔。记得去年当此夕,画屏开去玉人来。
其二:知音一见便倾怀,喜上蛾眉笑靥开。每向花阴闲处立,倚栏凝望玉人来。
其三:明朝相约赌金钗,日午心慵帐未开。无奈侍儿惊报道,碧纱窗外玉人来。
其四:绮窗共绣踏青鞋,斗草庭边步绿苔。赌印浅痕爪子样,香泥留待玉人来。
其五:盈盈带露湿红腮,浅淡蔷薇次第开。侍女携来增晓艳,分花还待玉人来。
其六:金风吹面绣帘开,月漏疏阴上玉台。为问夜香烧也未?幽亭静候玉人来。
其七:漫空飞絮已盈阶,此际惭无咏雪才。吟得诗成愁险韵,推敲须待玉人来。
其八:才闻别语动离怀,泪滴珍珠界粉腮。今日阁中分袂去,何日重睹玉人来。
左公看罢八首诗,笑对亲生女说:“你怎么也学起杜公子,题此风流香艳的诗文。赠与姐姐持回,倘然失落在地,老黄看了又惹风波。”秉衡等尽来看诗扇,无不称好。仪贞接过,送与静英道:“一些俚语歌词,送给姐姐,略表妹妹一点心意。”静英小姐接过从头看明,不禁两行泪下,又动了离别伤怀之意。
左公目视仪贞,暗思:“这妮子太聪明,虽然咏的是闺中事,总为打趣老黄。此女若为男子,必定是个风流轻薄的品行,不如永正诚实,正大端方,知文守礼。”于是正色道:“黄公不是解诗的人,若还惹出嫌疑事,定要将你责罚。”夫人笑道:“此等诗意若解不出来,除非不识字了。”仪贞道:“不如落款也写了静娘清玩,再等黄御史疑心,闹出从前之事,爹爹就把姐姐许与孩儿,反得个终身相聚了。”左公听了正色道:“胡说!女孩儿家如何出此言论?市井狂谈,肆无忌惮,成何体统!责罚不轻。”夫人听了便笑道:“好个严尊,怕死人了。看你也忒严拘了,玩笑戏言,也要责罚她们。”仪贞自悔失言,默默无言侍座,更深各自回房安身。三女一夜未合眼,联床共说离愁别绪到天明。
一早梳洗毕,自去中堂安候双亲。早有仆妇传话,黄府派了四男四女同一乘大轿来接小姐。夫人吩咐唤人进来,四位黄家女使进来叩见左氏夫妇和静英小姐。静英见了自家人,心中伤感。四位仆妇开口道:“昨日主母听说消息,直如天降喜讯一般,恨不能立刻来见小姐,一宵未得安眠。天明即遣我们四个来接。主人致意拜上夫人,来日还要亲来谢过大恩。”夫人微笑道:“朋友交情,说不上什么恩情。”说罢命排上筵席,饯别黄家小姐。又着侍儿将黄小姐平日所穿四季衣服,并簪环首饰,收拾了奉送。小姐再三辞谢,左公夫妇道:“贤侄女不必固辞,此乃小物,但请收下,作个念心。将来于归杜府,再备妆奁送过。”夫人又对黄家妇女道:“小姐在此,甚是简慢。可为我致意夫人,今虽回府,我家来接,须要放小姐过来,不可见外。”夫人吩咐众人:“陪黄家管家大嫂后轩款待。轿子先歇在前厅等候。”
左公便叫静英道:“侄女今朝别去,我有几句话赠送。想来当年事,都是因为父不慈来子不孝,伤残了天性所致。昨日令尊在此,我曾婉转劝他。侄女此番回家,自是不比从前。侄女既已闻礼闻诗,回去应知行趋庭诸礼,莫要固态萌生。况侄女即将出阁,温柔贞静、敬顺安祥的妇德,事父母与翁姑都是一般。你回去能平安无事,我也放心身安。”小姐听罢,感激泪淋。二贞一旁私语:“真是一位老先生!这些道理谁还不晓,何必多言。若不送走黄家姐,何须要你两边调停?”左公耳内听得,心知肚明,暗笑:“二女今日是恼恨我十分,我说什么都不行。”
言无多时,宴席排上,大家入座。席间,夫人与二贞小姐轮番向静英小姐敬酒话别,静英小姐再向他三人挨次回敬。饭罢茶毕,就是上轿离别的时候了。静英小姐在拜毡上深深下礼,拜谢道:“年伯、伯母活命豢养,救人救彻之恩,费力费心之德,天高地厚。侄女今生不知如何报答,只望来世能作儿孙,再孝敬堂上。”左氏夫妇忙扶起道:“侄女平身,些微小事何足道。在此多年,多有怠慢之处,还请莫存心上。今日回府,不日差人来接你,侄女不可乱推脱,必要到寒舍再诉衷情。”黄小姐洒泪称领命,又拜谢过秉衡公子,嘱咐转致二叔婶母并二位贤妹,及桓家舅母表妹等,这才上轿而去。
此时黄小姐思母,一片归心。轿行片时,早到了黄府二厅上,夫人与花奴、侍月已候在那里。仆妇扶出小姐,她抬头见了母亲,抢行几步,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场,方才入内见过父亲。二黄公子听闻,也忙出来见礼,一家人相见安坐,将前事一一分说。夫人对左氏夫妇感激不尽,又命小姐参家庙,便如死而复生一般。持正吩咐排家宴,黄夫人多年的愁苦一消而散。晚间,母女象从前一样同归房。夫人言及巧莲之事,道:“自那妖妇身亡,方能夫妻琴瑟和谐。你父亲见我思儿痛哭,亦十分懊悔前情。”黄小姐又向母亲细细说知与杜家结亲之事。黄夫人得知女儿更许了杜门的亲事,喜上加喜。二人叙话到子夜已过,便一同歇下。第二日一早,小姐早早起身,梳洗完毕,又奉侍母亲,然后母女同往黄老爷房中。持正尚未起身,静英小姐便道:“昨夜与母亲在房中细说两年之别情,天晚恐打搅父亲安眠,故与母亲同在孩儿房中歇下。今日一早,特来问候父亲。”说罢,便召唤侍儿同母亲一道伺候黄老爷起身。黄御史自往衙门公务毕,回家与夫人、小姐一同早膳。
膳罢,夫人向黄老爷道:“左公此番救了女儿,又将女儿许婚杜家。如此大恩,欲亲往左府拜谢,并为左氏夫妇立长生牌位。”持正听了,低头不语,良久方道:“长生牌位自家立便好,左府就不必去了。我与左公虽为生死之交,两家内眷向不交通。拜谢之事,我自向左公说去便是。”静英小姐向母亲道:“父亲所言极是。俗语道,大恩不言谢。左公所求亦不过救人救彻罢了。”夫人遂与持正商量,与杜家定了九月十六日的婚期。自此,便终日忙碌,置办妆奁诸事。一家人相处,老黄十分善待静英,静英亦婉转孝顺。持正自是欢喜十分,逢左公偶尔问起家事,便夸静英格外秀美贤淑。静英奉孝严亲,承欢膝下,厚待花奴、侍月等忠仆,只是每每花前月下,想着左家两位妹妹,不得见面,自也伤情。
左家二位小姐这边,自静英去后每日触景伤怀落泪,思念烦闷不已。茶饭不思,恹恹若失。刚过了三月,二人都是花容瘦损。左公夫妇见了,心下忧虑,心思:“莫不为了救还他人女儿,倒送了自家女儿的性命。”这日夫妻二人坐谈,左公道:“黄女归家不过半月的光景,不好便去接来。二弟家敬、顺二贞佳期在即,针黹匆忙。如今也说不得,明日便接了过来,与她们散心解闷。”言罢,左公亲往房中,与仪、德二贞闲谈。见二人提起黄小姐便低头垂泪,便以静英与母团聚,你二人不可无益自伤,若因此致令父母有恙,岂非修小节而失大义之类的道理解劝。夫人亦多方开导,引她们忘记愁事。第二日,二房两位侄女到来,见了仪贞、德贞都是吃惊,道:“如何几日不见,便清减得如此?”二女在大房住下,四人每日闲事谈论。秉衡公子来中堂,见二妹不快,也将闲话来叙。左公朝罢,总是奇花异草、古物珍玩、巧鸟良禽、琴棋箫管,引逗着孩儿无闲暇思及黄家姐姐。夫人又费心,做了百般异味给她姊妹开胃,兼以解郁平肝的逍遥散调理,过了八九日,才稍复,二亲至此方放下心来。
第十八回 玉人来好事成就
接下去,便是各家嫁娶的佳期纷纷来临。四月二十六日,左家秉衡公子完姻赵家舜娥小姐;六月初八日二房两位左小姐出嫁二韩公子;八月十二日,状元郎桓玉公子入赘左门仪贞小姐。御封二品智烈贞节夫人、当朝首辅的长女与新科状元成亲,自是隆重非凡。皇封诰赐,满朝文武家眷俱来左府贺喜。黄夫人与静英小姐亦到。黄夫人始得亲见左夫人,当面向他夫妇二人致谢大恩。左夫人又特请黄小姐为陪客,招待后堂女眷。
到了九月深秋,菊花绽英,便是静英小姐出嫁杜府的日子。左、黄两府都备了丰厚的妆奁,笙箫鼓乐送到杜门。男客女宾,演戏酌酒,府中热闹非凡。顺卿公子先到黄家奠雁,申时杜府发轿迎亲。官授编修的杜公子身穿探花礼服出门,来宾各官及同年四人,左永正、赵梦魁、桓玉、王礼乾各位公子,一起陪奉。彩轿灯火,执事如云,数班鼓乐、流星花炮一路响到黄门。三声炮响过,房中凤冠霞帔、装束已毕的黄小姐洒泪辞别母亲,三请上轿,又是三声礼炮响过,离开黄门。黄府执事彩灯,鼓乐诸亲一路滔滔,送亲到杜府。上灯时分,入了门庭。众宾客也纷纷入内,宏仁在前厅迎着,花轿歇在中厅上。三请新人下轿,结亲礼毕,便去了新房,行坐床撒帐合卺之礼。礼毕,新郎杜公子出外作礼,开宴招待嘉宾。
众官俱在前厅,二厅上款待女宾。杜公子刚刚外席上下来,在内厅遇上闹新房的诸位公子。永正公子开言道:“杜兄今日大喜。算来兄的喜事不比弟们,今日必要饮得沉醉方罢。弟们各敬酒三杯。”顺卿笑道:“休要取笑,左兄可记得自家喜期,告饶三杯只领一杯之情。小弟今日遵旧例,绝不肯领三杯。”桓公子便笑道:“杜兄,不是这般论。你今日成婚,不比别人,小弟们还每人有小诗一首奉贺。快快饮了这十二樽酒,我们好取出来与兄观看。”
当下礼乾公子看酒,梦魁公子奉杯,付与书童奉上。秉衡、楚卿、梦魁、用九依次奉罢,方才入座安身。各人袖中取出红笺纸,送与杜顺卿。
赵诗曰:相思数载日萦怀,今夜眉心始乍开。何幸结成鸾凤会,良宵难拟玉人来。
左诗曰:巫山深处楚云开,一枕襄王梦又催。莫讶峰头旧神女,应知仍是玉人来。
王诗曰:画堂深处绣屏开,旧恨新愁尽去怀。银烛慢烧良夜静,三星在户玉人来。
桓诗曰:当年别恨结愁怀,只拟仙娥去不回。岂料星桥远横汉,依然仍度玉人来。
顺卿读罢微笑道:“诸兄题诗,嘲笑我昔年之事,倒是尽述悲欢离合之情。”四人听罢齐声笑道:“弟们如何敢嘲笑杜兄?不过当日因这玉人来,几乎丧了佳人的性命。今朝得遂平生之愿,岂能少了奉和的诗文?借这玉人来三字,权且作为弟等恭贺新婚之礼。”说罢大笑,各人欢饮至初更散席,一巡茶毕,告辞而行。才子佳人好事成就,深感左公之德。三朝回门拜过黄府亲人,第四日便至左府,夫妻双双拜谢左公。
天启二年,左丞相因见熹宗日渐扶持依赖奶母客氏和宦官魏忠贤一党,渐生退意,屡次乞归皆不允。左氏兄弟及左门子婿三人于是一齐上本,以归乡祭祖之名请假。熹宗只得答应给假一年。左维明便于八月初一日带领全家离京返回襄阳故里。不久,黄持正亦致仕,与裴氏夫人返回山西祁县老家。黄静英随桓家仍留京师,直到天启三年正月,桓、王、赵、杜一起上本乞休,才同返襄阳故里,与左家重聚。一年期满,熹宗召左相还朝。左氏兄弟均以病辞归,举荐左、桓、王、赵、杜五家公子返朝。此时,黄静英已平安产下一女。仪贞、德贞亦身怀有孕,将临期。五公子因惧魏忠贤一党得势,将家眷留在故里,五人自结伴返京,居于左府京中旧宅。五人任春闱房官时,永正恰恰召中了二黄公子为门生。二黄得中点了部属后,回山西老家祭祖。五公子则于春闱后,皆授经筵侍读学士。不久即因魏党奸谋,五翰林上表乞归。至此,五家安居襄阳。倒是黄持正夫妇远在山西,虽则时常通信,却不得见女一面。裴氏夫人每每有意接女回家,都被老黄阻拦。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二十二岁的熹宗皇帝驾崩。因无后继位,群臣奉皇后懿旨,立熹宗异母弟、十八岁的信王朱由检继位。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四日丁巳,信王登基为帝,次年改元崇祯。崇祯帝即位便着力铲除阉党,巩固自己的权力。十一月甲子,安置魏忠贤于凤阳,十六天后的同月乙巳,魏忠贤自缢身亡。十二月,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客氏的儿子侯国兴伏诛。正月又采取一系列政治举措,将崔呈秀、魏广徵等分别治罪,彻底肃清了朝中阉党势力。曾遭魏客一党大肆屠戮的文官集团东林党人欢欣鼓舞,朝政为此一清。然而此时,中国北方连年大旱加蝗灾、瘟疫流行,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民不聊生。山陕饥民揭竿而起,从关中蔓延至秦晋楚豫间各地。同时,皇太极的后金政权崛起于东北,虎视眈眈山海关内的大明政权。
襄阳的五姓人家过着归隐农庄的生活。崇祯三年,永正、赵舜娥夫妇已生三子一女,仪贞夫妇有二子,德贞有一子一女,黄静英又生了二子。三小姐婉贞因夫婿宋元生于崇祯元年戊辰科会试探花及第,在朝为官,夫妻分离,故只有一子。自来聪明美貌的女子,生育子女总有限数。
黄持正因年高衰迈,疾病缠身,已于崇祯二年秋九月病逝。二黄公子丁忧回乡居丧。黄夫人悲切夫君之死,于崇祯三年正月亦一病不起,常命二黄公子去接亲女静英回乡一见。黄氏兄弟无奈,只得打发两位健丁,捎一封信至襄阳。三月初五,黄小姐接了此信,知母病重思女,欲己回家见最后一面。黄小姐立意一行,便持信到中堂,见杜氏夫妇和夫婿起孝,哭诉此情。
宏仁读罢信说到:“去岁令尊去世,只为途中不太平,我们尚未尽礼,谁知如今令堂又有恙。论理为人子者该当一行,但如今北方遍地刀兵,就算男子尚且难行路,何况你一妇人?若有差池,非同小可!”杜夫人亦道:“令堂是我同胞姊,如果世道平安,我亦可一往。可如今这干戈之世,并非你无孝心,实在难送你归宁。”
静英听罢,泪下沾襟道:“母亲病犯沉疴,一旦永诀,叫静英此生如何再为人?虽说世道兵荒马乱,但诸事终有定数。还望两位大人不要阻拦,静英必要回家省亲。”
顺卿公子在旁听了道:“夫人此语差矣!岳母尚未至耳顺之年,如何便会一病不起,分明是你自己诅咒娘亲。如今战事频连,强梁遍野,你年轻貌美,一出门,必然祸事临头。”黄小姐听了怒道:“相公此话太过分!信中明明说母亲病已八分。老母只生了我一个,母女之情非同别比,我拼死也要一行!”
杜氏一家原不似老黄的蛮横暴躁、左公的霸气凌人,向来温和委婉、通情达理。黄静英虽然执拗,但因顺卿爱护纵容,且诸事总不过家庭乡里之内,杜家都能罩住。此次,三人见黄静英拿定主意,要死要活地都要一行,便商议如何能够乱世出行,保全一个美貌妇人。但左思右想都觉得难行,自家实在无力护送周全,只能再三劝阻黄静英。无奈黄小姐执性发作,只道:“一切由命。就是遇祸遭难,魂魄也要回去见母。”杜顺卿见反复说不通,最后怒道:“断然不会放你回去,夫人不要再说了。”静英亦怒道:“不能见母最后一面,我还不如自尽死了。岂非与在路途遇贼遭难一般。”
杜氏父子无奈,只得来见左公,说知其事,道:“媳妇如此执性,实属罕见。她视兄如父母,又与两位令媛至交。故欲烦吾兄移驾过舍,劝解一番,未知可否?”左公笑道:“此女为人甚是固执,其不通之处,甚类老黄,恐小弟亦不能劝。杜兄既如此说,待我接她来寒舍,且小女辈都在家中,大家一起劝她罢。”
二人拜辞回去,左公便打轿来接黄小姐,进来说与夫人和三贞小姐。几人正在议论,家人报黄小姐到。三位小姐忙出接,迎进中厅,与左公夫妇见礼。左家东西两院听说黄小姐来了,敬贞、顺贞、孝贞和永正夫妇都出来相见。舜娥因左公在座,不合说话,见罢便回房,只留永正公子相陪。众人趁侍儿献茶的当儿,各各抬头看静英。见她容颜瘦损,双眉紧蹙,面无欢色。
茶罢,左公即开口直言,问起归省之事。静英闻听便开始垂泪,道:“母亲与我两命相连,如今我岂能纹丝不动坐在家中?谁料翁姑不放行,起孝更可笑,他三人串通一气,不容侄女归宁省亲。”
左公笑言:“侄女不必悲切。若说归宁这事,不独你翁姑和起孝,就是眼前这几个人,也与你家是一条心。今天接你来,特因要劝阻你。目今晋楚齐秦魏,遍地刀兵。男子犹然怕出门,你一妇女,敢去刀兵队里行?你本是个聪明人,难道不晓得?只怕出门没走三步,立地灾祸及身。到时休道去山西,便是想再回襄阳也不能够,后悔就来不及了。现如今罗汝才、张献忠惧剿,假意就抚,屯于郧阳和壳城,二人遥为声援,俱将窥楚。(改编者注:历史上张献忠自崇祯三年在家乡陕西省定边县郝滩乡刘渠村,古称柳树涧堡,聚集十八寨农民起义后,曾多次受官府招抚,又再叛。第一次于崇祯四年受洪承畴招抚,次年再叛;第二次于崇祯十年在谷城与在郧阳的罗汝才同受兵部尚书熊文灿招抚,拒绝改编,两年后再叛。小说中关于明末农民起义的情节只是大致符合历史,多处细节与史实有不符之处。)你这般美貌妇女,一到兵间,正是他们的奇货!此事断断行不得!你不可痴心,须当听我劝谕,等息了刀兵再动身。”
黄静英听罢左公的一席话,良久方道:“年伯的话不错,或者天公怜侄女探母一片真情,暗佑此行不遇刀兵,亦未可知。纵然真的遭遇不测,也是命中之定数。侄女愚志已决,年伯请恕侄女不能遵从所言。待侄女去了回来,再来尊前行礼谢罪。”
左公未及回言,夫人便笑说道:“这等兵荒马乱之时,那天神暗佑之事,实在不能把稳。到祸到临头之时,只怕叫天天也不应。”永正笑道:“除非姊姊有法,诏他几位天神下来,保佑而去,便无事了。”敬贞等亦笑说:“真个姊姊不可这般执见,且待世界略平静些,再去不迟。”静英笑回道:“如今连夜赶去山西,尚不知能否见一见亲面?如何等到他年!”孝贞接言道:“人生疾病常有,闻得伯母也不算年高,为何姊姊说得她这般短寿?”德贞、婉贞劝道:“为子送终,也是个定数。姊姊如今要去,偏遇世道乱离,动身不得,却也是定数了!安能强得?”仪贞则说:“姊姊只是执定了一个慰母的孝心,却不知更有大于此者。在伯母,岂不知世乱难行?然她不过病中昏聩,偶生此心,姊姊如今得风便往,闻信即行。倘然遇难,一旦将父母遗体,失于盗贼,伯母闻知,岂不教她懊悔杀了?一世单生姊姊一人,即有不讳,她在九泉之下,也只是不安。此等不消说的,只怕更大于母病不问矣!”
此时中堂之上的九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反复劝阻静英。怎么说,静英都听不进,定要往山西走一巡。左公不觉得心里焦躁,不耐烦地说:“这样的执拗女,不足与言论。大家不必阻拦,任她去,看她能走到山西吗?我也再不开言了,坐看你遇灾星。那时可休想我像前番那般救你了.”说罢起身往外走,连声叹气道:“果然由命不由人!”仪贞小姐也气道:“少见你这般人!就是君王,也要依臣子的谏言。你如今自任己心,素称与我为莫逆,却没半分朋友情分!”静英只道:“难以奉命。”秉衡哂笑着,亦起身往外走。
午饭后茶毕,黄小姐要辞别回家,开言向仪贞借盘龙剑一用。仪贞冷笑道:“你若安稳在家呆着,何用借剑防身。不借!”静英呸道:“些些小物不肯借,枉为姊妹交情!”仪贞也唾道:“我那剑是不借人的。”静英道:“我偏要向你借。”仪贞回道:“我偏不借!”
众人见二人相持不下,都不停地笑劝。左公进来,问她二人何故。大小姐答道:“她借剑,不过紧急时自杀之意。”左公笑道:“贤侄女,你若有些武艺,佩剑在身可以杀贼防身。若只存了自杀之心,她如何肯借?”静英无可奈何,指着仪贞道:“你今日这般作恶!我将来再不理你。”仪贞笑回道:“你这样执拗之人,我理你做甚?”静英只得辞行,众人送至前厅,上轿而去。
左公已告知杜氏父子,众人劝不动静英,只得由她走一遭便了。杜公夫妇心中着实不情愿,无奈媳妇执着,只得令她裙布钗荆,扮作乡间妇女,只着两名老妪随身,俊秀侍儿、少年妇仆一个不带。用一辆毡车坐内眷,杜公子与家人亲送,择了十二日起行。十一日,顺卿来左府,要借数十名家将护送。左公笑道:“贤侄不会调用,几十名家将遇到贼众也是杯水车薪。与其此时弃于无用之地,不如待有事之时,做个救兵。此时要借,难以奉命。”
杜公子见不肯借,只得辞别回来,次早与黄小姐辞别父母,登程而去。左公见黄小姐真的上路了,暗想:“此行安能无祸患?包管稳稳送给强人。”有心追随前去,又恼无知妮子不听劝阻,强自作主,祸福无门人自取,算来也是数该如此,且先由她罢。
第十九回 救静英左公杀贼
杜公夫妇自从儿子、媳妇上路,终日心惊眼跳,听得早晚屋檐上乌鸦啼叫,只觉不祥。每天哄着啼哭的两个孙儿,算着日子,也不知行到了哪里?弄得合门老幼上下人人不宁。这日正当三月二十三黄昏,夫妇俩人正坐在中厅哄着啼哭的孙儿,只听得外面人语哄哄,忙传问何事。左右答应着,还未及动,便听得脚步声滔滔,院门处早进来了几十位家童,正是随去的家人。中堂里的两个人吓杀了:“不好了!一定是路上来祸了!”忙走到回廊上,高声询问。众家人纷纷回道:“老爷,出事了,少夫人没了。”二人惊问:“少爷呢?”家人答道:“少爷随后就到。打发小的们先来报闻老爷。”
原来,一行人离了襄阳府,刚走了六日,经过一处地叫幕围,四面环山,无人家居住。正行时,山中赶出一伙人,约有千余之众,截住路口。家人知是贼人,望风逃散。公子走不脱,与少夫人等都被拿住。贼人因见少夫人美貌,登时将两个老妪杀了,又要杀公子。公子说道:“后边还有许多货物和几个姬妾,情愿献上买命。”哄得众贼人回身,公子才趁机逃走。
正述说时,早见起孝带着七八个家童,仓皇抢进门来,将随身行李丢在中厅,一直走进中堂,见到双亲便放声大哭:“一个媳妇亡了!”杜公夫妇也一齐大哭,再问儿子详情,公子便从头说起:“那贼头绰号满天星,因被官兵杀散,逃到楚州城幕围山泽藏匿。掠去了媳妇,杀了两个老妪。孩儿用计逃脱,九死一生才能回来见爹娘。”
杜公跌足恨道:“从不曾见过你媳妇这般执性之人,千言万语皆不听,如今是自作自受。”杜起孝嚎啕大哭道:“如今还要与爹娘商议,去救媳妇。”杜公道:“有甚可商议?到了强盗手中,自然是受尽凌辱,怎可再做我杜家人? 更何况是流寇草莽,如今还不知流窜到哪里去了?难道还追寻去,救她回来不成?此事只好付之东流了。”
顺卿道:“父亲,不是这般说的。我们就从这河南一路追下去,或者能遇到,也未可知。不能救她回来,打听个她的生死下落也好。媳妇生平性烈,她若尽节而死,无人得知,岂不湮没了她一片贞烈?”
杜公听了,默默无语,良久道:“此事只能向老左求救了。”杜夫人马上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你两个快些就去罢。”
杜公父子忙出门备马,着几个家人提着数盏灯笼照路,一直到左府门前停下。左公等正在中厅晚膳毕,听闻家人来报小杜与父夤夜来访,便知必是途中事发。忙忙起身,同二爷、永正一起迎出。大家坐定分说明白,杜公道:“小儿与弟商议,要去寻访死人。愚父子但晓之乎者也,纵然追着,也无力无法应付。因此前来求你。吾兄是彼重生父,求你今日再救她重生一次吧。”
左公听罢,良久说道:“小弟虽救过她一命,怎奈妮子终不视我为父。前日,众人如此劝说。九人之口,不敌一人之心。论起来,这等劣性女子,就该由她生死。只是起孝贤侄,终是个钟情之辈,怎肯忘情?待我明日与你一同前去便是。”
杜氏父子见左公答应,躬身称谢。维政问:“大兄去了,万一流寇来犯襄阳,如何是好?”左公道:“此去不多时日,襄阳也还无事。”
左公送走杜氏父子回到中堂。夫人等已在屏后听知其事,悲叹不知救得成救不成?见左公进来,三位小姐都走上来,扯着爹爹叮嘱:“务必将黄姊姊救回来。”众人议论至更深,方去安歇。
一早天色刚刚黎明,杜公子便已到左府,敲门打户,唤起家人,层层传到中厅。左公惊醒,忙起身梳洗穿衣。秉衡亦听见起来,父子二人同出来,见顺卿已带了自家的十几个精壮家人,一副出远门的装备,等在厅门。左公便传令一众家将到齐,点选了数十名民兵,收拾好马匹、弓箭、刀刃,将随身行李捎在马鞍上,粮草用车载,由秉衡押后。左公又命所有人各带一套特意准备的张献忠一伙人的裹头衣服装束,准备早饭后起身。
左家家将,加上杜家家人,近百人的队伍离了襄阳,渡江去樊城。马不停蹄,晓行夜宿,到了幕围山,早不见贼人踪影。便一路向河南,每逢山泽便探,经过乡村则问。早入了河南境内,经过汤阴,在一处叫高村的地方,听得逃难的村民道有一伙流寇将来。左公一路探寻,不放过任何伙众,便在高村扎营,命众人换好服装等待。不久,便见到刀枪林立、或骑马或步行的千余乌合之众,来到高村。随行的杜家人早认出正是幕围山之徒,左公听闻心中暗喜。
那伙流寇原因天晚,正要往高村宿营。见村口这些人亦头戴罗头布裹巾,正是自家起义军的服色,便高声喝问何人拦路。左家将纷纷装作陕西音答道:“我们是张七大王標下,要寻闯王合伙?你们是何人,敢来查问?”
只见众流寇簇拥的一人在马上探问:“什么张七大王要寻闯王合伙?”左公分开众人,纵马上前答道:“我乃张献忠从兄,名张献义,绰号七大王。向在湖南聚义,要夺两省,图成大事。我兄弟八大王就抚,散了伙伴。因闻得闯王在河南地面,要来与他合伙,到处寻访他的消息。你们不像官兵的模样,却是哪里来的?可知闯王行营?”
那马上探问的流寇,正是这一伙人的头目满天星。虽是草莽之士,却最善于观言察色。听了左公一席话,便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心中暗道:“这张献忠的哥哥倒是一表人才,这气派体面颇有些帝王之相。”遂道:“我们原跟著闯王,因去年攻打河南,被那左良玉官兵杀散。眼下正要往紫金山寻李自成汇合,一同效力于闯王。张七哥要寻闯王,不妨一道前去。”
左公面上装出大喜之色,便请满天星在自己营寨旁扎下,以便细细详谈。满天星遂令部下扎营,又派人往村中寻些粮食炊饭。一班喽啰早等不急去村里搜罗粮食、财物,得了令便轰然前往,将高村从南到北挨家挨户筛了一遍,弄得到处鸡鸣狗吠。侥幸村中人都已逃离,只搜得了些粮食、鸡鸭鹅猪回来。
左公见满天星在营地当中搭起中帐,便令几个家人带了些自家的饭食、菜蔬、酒肉,前来拜访。一路行来,早将贼营布置,车马、装备、粮草等情况查看一清。满天星见左公如此热心地巴结,便在中帐就着左公带来的酒菜,与他小酌攀谈起来。
满天星道:“我见兄生得仪表堂堂,一望便是命运两旺之人,日后定能发达,原也有心结交。”左公道:“日后能否发达不知,但弟最瞧不上家从弟,竟然与老曹操就抚,回去种田。我心中实大怒,发誓今后再不与他共事。兄能否替我向闯王引荐引荐?”
满天星作出些自得之色,低声向左公道:“实不相瞒,我家妹子周二姐已与闯王成亲,我也算得闯王的大舅子。向闯王引荐兄容易。起义军自去年进攻河南不利,弟带这千余残部在湖广一带流浪。独行狼、一只虎去了山西,李自成与牛金星、宋献策等留在河南地面(改编者注:崇祯四年,时年二十五岁的李自成只是其舅父闯王高迎祥麾下与张献忠一样的一位闯将。崇祯九年高迎祥被陕西总兵孙传庭战败凌迟处死后,李自成始自称闯王,率残部躲入陕西东南商洛山中。崇祯十三年冬牛金星才经李岩举荐入李自成幕下,崇祯十四年牛金星又举荐宋献策为李自成军师。)近来闻得闯王在紫金山屯扎,重整旧部,广招人马。兄既原也是起义军,正合一道前往。”
左公听了,连称合宜。俩人又攀谈一回,左公便告辞。出了中帐,见贼营中纷纷杀猪宰鹅、埋锅造饭,戒备松弛。左公回到自己的营帐,便将家将分为三组,第一组专偷敌方的器械、马匹等;第二组负责在大路口、村边设伏,对付武装放哨的兵丁;第三组准备攻击四散造饭的贼众。待一组得手,第二、三组到位后,自己则带了几位武艺高强的家将,腰佩青锋剑,直奔满天星中帐。贼人曾见左公与自家头领在帐中聚饮,见左公又来,亦毫不防范。几人直进中帐,不待满天星反应过来,已经绳钩过去,人头落地。左公出账大喝一声“剿贼”,早已在四处埋伏好了的家兵,一齐动手,掣出刀剑砍杀起来。众贼因安营歇马,大家执炊,不备厮杀,一时间手忙脚乱。有些反应快的,去取兵器,却发现早已被人做手脚收了。那些有兵器的,杀出营来,抢上大路,都被埋伏的左家兵鸟枪弓箭齐发,射了回去。左家这些家将素日训练有素,武艺超群,个个以一当千,流贼乌合之众,哪里能敌。不到一会儿功夫,已经将贼众杀得七零八落。几个小头目见满天星已死,蛇已无头,心无斗志,趁着天晚,带着底下人四下作鸟兽散。左公又命追杀,沿村搜剿一回,直到连流寇的影儿都不见了,方才收集众人。看看约斩首一百余,将中枪中箭跑不动的,尽数生擒,押到帐前。
此时已是黄昏后,左公坐在中军帐中,两边火把亮如白昼。左右将生擒的数十人押上,左公便盘问众贼在楚州幕围山泽抢劫行路的一位车中美妇之事。一个答道:“确有一个妇人生得美貌无比。满天星因要将她献与李自成,故没有杀她,也没有动她,只是一路将车带着。那妇人不肯饮食,每日坐在车中不下来,得空便要寻死觅活。众贼怕担责任,反将几个抢来的村妇送去看着她。自己饿死了两回,都被村妇们救活。现在后营押着。”
左公听后大喜,暗思不知妮子目下到底何样。便假意命永正、顺卿到后寨查点贼人粮草金帛,装载上车,借机将二人和杜家家人支开。然后命左家家将去后营将黄小姐带来,自己则藏于幕帐之后,不与相见。
须臾,人已带到。左公在帐幕后偷窥,见黄小姐面目憔悴不堪,身形瘦弱异常,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与旧时迥异。心下却恼她不听劝,累自己如此奔波跋涉,有心要戏弄戏弄她,便在帐后捏着嗓音,用陕西话喊道:“好个美貌妇人,可惜我七大王年老,配他不得。可将他赐与小大王,做个压寨夫人罢。”
那黄静英一路日夜提防贼人侵犯,身心憔悴。今晚在后寨听得前营杀声震天,正不知何事,却被几个家将生拉硬扯下坐车,与几个村妇同押到帐中。黄静英一路思想,不知今夜何事,如何应付。到得中帐,不见中军有人,只有左右两排大汉站立,她哪里知道是左家家将。听得有人如此喊话,心中大怒,高声喝骂道:“无法无天的作乱逆贼,狐行狗党,有种就杀了我。有朝一日天兵到来,把你们尽行拿住凌迟处死,剖腹抽肠,活取心肝,剁为肉酱,挫骨扬灰。”
黄静英咬牙切齿地高声怒骂,帐内之人大怒道:“好个泼妇,怎敢这般大胆。绑了推到营外,斩讫报来。”左右家将齐声答应,手提绳索、刚刀向黄小姐走来。左公见黄小姐面无惧色,又传令:“这个妇人倒是个硬汉,想必他不怕砍头。你等上前,就此帐中乱刀齐下,砍为肉酱便了。”众人又齐声答应,合拢过来。吓得几个村妇胆颤心惊,转头劝说黄静英:“你就从了大王吧,何苦如此招来杀身之祸?还带累我们不得逃生。”黄静英转头又将怒气对准了这几个村妇,骂道:“尽是一班贱人,每日行监坐守,早晚轮流看定,明明已经饿死了两会,都被你们逼着救回,耽搁我残生到今天。”
众人未及动手,又听得后帐传令道:“可恶,这妇人如此口硬。他既不怕死,便也不消把死去唬他。着众妇人把他洗剥衣裳,重打皮鞭三百,且看他从也不从。”黄小姐又骂道:“闻得世间为盗者,讲的也是个替天行道的义气。谁知这里的奸心贼不成人。要杀要剐爽快些,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说罢抢前一步,伸手要夺刚刀自刎。家将见了,忙向后退,黄小姐又回身撞地。左公在帐中,忙喝令扯住,心想:“这般刚烈,不枉我千里奔波来救。”便又令众人:“此妇既是诸般不怕,我如今也不杀他、剐他、打他。尔等与我押到后营,他见了我那小大王风流俊雅,自然不用强逼,包骨乐从便了。”
众人应声簇拥着黄静英往后营去见杜顺卿。左公才出中帐,将俘虏的贼人斩讫,布置小心巡哨,才又命埋锅造饭。
且说众人带黄静英到了后营,杜家家人忙报于杜顺卿。起孝慌忙来见,见了黄静英如此憔悴不堪,不禁心如刀割,两眼垂泪道:“夫人受惊了。”黄静英闻声大是讶异,定睛一看果是夫君,一时之间不敢相信,疑惑道:“相公你怎么来了?是静英已经命丧黄泉,还是你被盗贼杀了?”起孝抱着夫人大哭,良久方止。携着夫人的手,走入营帐,坐定一一详细说明。
黄静英方问道:“既已杀败流寇,那方才的七大王又是谁?”又把方才之事一一说知。杜顺卿不禁笑道:“那是左年伯与你取笑。七大王就是他的鬼名。真正的贼首叫做满天星,已被他杀了。”
静英听了方知,立时与顺卿同到中军帐中,双双跪下拜谢左公再次的活命大恩。左公微笑着扶起二人,道:“侄女不必如此,莫言什么恩情,但只方才少骂真足矣,万千恶语我来当承。”黄小姐笑道:“既是年伯,何不说明?侄女骂的是七大王,与年伯无关。”左公笑道:“不消说了,方才之骂原是我自取。只不知此时你还是打算回转襄阳,还是仍到山西去?”
黄静英在家时原本诸事遂心,哪知世事艰难。此番经此大难,方晓得世道人心如此险恶。此时早收起从前的执拗,道:“如今但凭年伯作主,侄女不敢自专。”左公笑道:“侄女特为探母惹出这场祸患。今既得脱虎口,自然还要成全其志。若是回去,岂不枉受了一番惊恐?如今也苦我不着,就护送你到山西。只是你要先随我到河南府走一遭,我或许还有个用你之处。不知你可愿意否?”二人自是满口应承。大家吃过饭,左公命秉衡监守后营门,自己守在前营,一宵未敢合眼。
起孝命几名村妇烧水,在营帐中拉起帘子,让静英洗浴。自己则坐于帘外,望着夫人脱下的褴褛旧衣,记起不久前,自己亲手为她挑选这一身裙钗装束。如今仅是一月有余,便恍如隔世一般。想起自己一个翰林文士,眼见盗贼将妻子抢去,束手无策的屈辱、愤恨;想起爹娘说到静英不能再作杜家人的委屈;又想起自己只得厚颜求助左公的无奈。如今到底救回了静英,一切虽都值得,可这两番作人的滋味,顺卿不自禁一手遮面,一手抚着破旧的衣衫,眼中流下泪来。
静英洗浴完毕,换上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走出帘外的时候,顺卿已经收拾好床铺。他见妻子浴后容光焕发的样子,嘴角也透出一丝笑意,迎上去对静英道:“你今夜好好在帐中睡上一觉。左公令今夜严守营门,以防流散的贼众偷营。左家家将悍勇善战,原也不怕他们。只是如今有妇女们随行,行动不便。我今夜要去后营门,与秉衡守夜。”
静英见自己丈夫一介书生,如今也是一身武人的短打扮,面带彪悍之色。想起这一月来的遭遇,知他必也经历了许多磨难,遂低头轻声道:“都是我带累你受苦。”顺卿见妻子如此神色说话,知她如今心里确实惭愧,心底泛起温柔,眼中再次带泪。他伸手抚了抚静英耳边湿润的发丝,轻声道:“别想那么多了,今夜只管安心睡罢。”良久,方收回手,转身出帐而去。
熬过一夜,到了天色黎明,左公命将贼人所掳民间妇女,各令其自转乡村。让黄小姐坐在毡车内,只留一村妇随身服侍,杜公子骑马随护,一行人离了高村。
第二十回 黄静英父母双逝
左公一行人晓行夜宿,到了河南府城。其时,总兵左良玉杀退李自成,却并未乘胜追击、斩草除根,而是收束了十万兵马,屯扎在河南府城中。左公不解其意,一到城中,便直扣左良玉门前。左总兵得报,慌忙迎出接进中堂,按师生之礼,请老丞相坐了中军之位。左公开言先赞总兵杀退闯贼,功劳不小,然后问道:“此时想必大军正四路搜剿,肃清流寇?左将军缘何留在这河南府城中?”
左良玉支吾半晌,方答道:“小将托庇皇恩,方得退贼。如今只因流贼远窜,无处追擒。”左公道:“原来将军不知,今闯贼李自成与牛金星等现匿紫金山,离此九十里。将军何不一鼓擒之?”良玉道:“不瞒丞相,一者军粮不继,二则将少兵疲。故此歇兵,不能再战。且李自成等不过毛贼,大事无成。且待粮足兵精,再图剿灭。”左公暗想:“原来此辈武臣,挟盗自重,並不以国事为心。如此看来,只怕大明天数已绝。”
左公便将破满天星一节告知良玉。又道:“因满天星说出紫金山现有闯贼藏匿,欲往擒捕,特来借兵一千。擒到贼首,仍与将军请功,不自入奏。”左良玉见说,心中想:“冢宰历事三朝,丞相的威名天下知闻,今上恩重。我如不借兵与他,此人不是省油的灯,必然向当朝奏闻,说我挟盗自重,罪名非轻。”又想:“一千兵马,未必擒得了李自成。”遂开口向左公道:“丞相要兵,但凭挑选。”于是叫军政司取兵将名册呈上。左公即到演武厅,点了一千兵马,辞别出城。
左公带兵,第一件事便是严明军纪,不得掠扰良民,凡奸淫妇女、掠夺民财者,斩无赦。官兵向闻左公威名,令出如山,因此军风肃正,所到之处,民心相向。大军在路行了一日半,即望见紫金高山。左公在五里外安营扎寨,派探子刺探军情,回报果是闯贼的军营。
左公想:“不知闯贼现已收拢了多少兵马?我今寡不敌众,只能智取。”于是吩咐千军分四组,先自去隐藏在山林之中,准备设伏出奇兵。自己则坐在中帐,写了一封书信,选一能言善辩的小校,往紫金山中投书。小校来到路口,哨兵拦下,问明来意,将他引入中帐去见统帅。此时,李自成正与军师牛金星、宋献策坐在帐中。小校呈上书信,闯王打开读罢,对两位军师言道:“原来是张献忠的哥子,因他兄弟就抚,他心不服,前来投奔。说有美人上献,请我出营相会。”
牛金星便找来军中张献忠旧部的人询问,言道张献忠确有这么个从兄一同起事,也是个能人。牛军师对李自成道:“何不命其入山相会?”李自成沉吟良久,答道:“这般心意之人,岂肯轻易俯就。莫如择一地,彼此相会。就请宋军师打卦,卜一吉地良时。”
宋献策道:“谷外溪边那片开阔之地,难以埋伏,进退皆宜。一旦有何不测,来救亦便宜。”宋军师又请牛军师说一时辰起课,牛金星随口报“丑时”。宋矮子左手掐指一算,满面堆笑道:“大吉,大吉!这一课叫做双蛇聚会。歌曰:双蛇聚会定为良,不论高低百事祥。十二课中为第一,能通四季顺阴阳。看来此人是个大有用处的朋友,主上正该将他收入麾下。”李自成闻言,含笑不语。眼见牛军师无异议,便命他书一封回信,言定相会的时辰地点。
小校带着回信,出营沿旧路飞奔而回。左公见信大喜,与诸家将设计排筵款待闯贼,席间以击杯为号,擒拿巨寇。又派人送信与四部伏兵,围绕相会地点设伏,到时以一声炮响,杀出歼敌,同时务必截住任何援兵,直至擒获寇首,一齐撤回。
黄小姐自离了高村,每日同随侍村妇只在车中坐卧。打开车窗帘,便可见顺卿骑马伴随左右。她心中虽挂念母亲之病,此时也只得耐下心来。虽然并不知左公此行何事,有何用她之处,但想必是剿匪等军国大事,非女人可以操心。睡眠、饮食如常,几日之内,便恢复了秀丽之色,只是眼中一番沧桑难去。
自高村那夜之后,杜顺卿每晚总有守夜的职责。静英安卧前,他总会来问候,殷勤温柔如故,然后离去。静英以为军情紧急,起孝为左公父子分担些,正是理所应当。这日到了河南府城,左公往总兵府拜客借兵回来,便对秉衡、顺卿道:“连日军行劳累,你们也在此略事休整。顺卿陪黄家小姐置办些像样的衣裳、首饰、脂粉,日后或有用场。”
左公带秉衡往城外练兵场操练新军,杜公子便回到家人们投宿的旅店。黄静英正与村妇在房中呆坐,见顺卿进来,说去集市游玩,心情便如向日葵遇到阳光,只有盛放。二人带了几位家人,打轿往城中最大的集市而去。目今虽是战事频连,但府城驻扎了左总兵十万貔貅军,因此街道上依然人来人往,各商家依然繁华热闹。轿子直抬至城中最大的一家绸缎庄,杜公子为静英精心挑选了一套筵席礼服,一套家居常服,一套出行便服。出来打轿再往首饰店采买些头饰、钗环,又请店家往胭脂铺采办些日常所用的胭脂、粉底、眉笔等物。一身行头齐备,已是天色近晚,一行人就往城中最大的饭庄晚膳。顺卿夫妇在包间内坐下,让小二特在包间外厢房中另设一席,款待同来的杜家家人。酒水、饭菜齐毕,静英按家中的规则,起身为起孝布羹排食,二人对坐用膳。待静英饭毕饮茶,顺卿起身往外厢招呼各位家人。
杜公子为几位的杯中一一斟上酒,家人都恭敬地站着谢受。然后,顺卿举起自己的杯子环视一周道:“各位两番随我奔波劳累、担惊受怕,如今总算救回少夫人。顺卿这里以酒向诸位致谢。”说罢仰头吞下杯中酒,亮出空杯底。家人亦纷纷仰头喝罢道:“少爷过礼了。我们向受杜家恩典,奔波什么的,都是分内之事,实称不起谢字。”杜公子又道:“现下虽未至山西,但左公既已应承,总是无虞。左公此次往紫金山剿匪,我杜顺卿受他大恩,别无他言,只有附尾相随,以报万一。”众家人附和道:“当是如此。我们虽不懂行军打仗之事,公子如有用我等之处,自当效力。”顺卿又道:“好。等从山西回襄阳后,杜家自然会酬劳犒赏各位。”
黄静英在里间见杜顺卿站在几位身高马壮的家人当中,身形显得愈发地瘦弱。今日出行,特意换上了旧日的长袍。许是近来清减过度,旧衣的腰肩明显宽松。静英想着顺卿瘦弱的肩膀如今也要挑起如此重担,直觉鼻头一酸,眼中欲泪下。
酒足饭罢,顺卿又捎带了些好酒点心,一行人大包小裹回到旅店。众家人虽已用过晚膳,仍借了店里的桌椅,又向店家叫了几样小菜,聚饮欢谈,连静英也带了那村妇一起。自从三月间出门起,大家还未见少爷、少夫人如此高兴过,都心情大畅。
饮罢天色已向晚,管家便对公子道:“已近二更,公子今夜莫回大营,便在店里留住吧。”见公子不语,管家转头低声吩咐一个家人去向店家再要一间小房与村妇住。众人帮忙着小二收拾毕,各自回房。顺卿送静英归房,见村妇服侍静英卸妆梳洗罢,告辞退出,方与静英说到:“今夜还要回大营。左公明日一早练兵,还要与秉衡同去。”静英便问:“你又不真的是军旅之人,为何也要如此严格?”顺卿道:“左公不日要往紫金山剿匪,要你我夫妻二人随行。多操练操练,到时或许有用,也未可知。”
次日天未亮,管家出来欲送公子起身,却见公子已经连夜走了,便又将村妇挪回少夫人房中居住。那年轻的家人悄声问道:“少爷与少夫人是出什么问题了吗?”管家立时沉下脸道:“主人家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吗?”
左公练兵两日,第三日便拔营启程。静英浑身装束一新,仍坐车与村妇、杜家家人随行。静英一夜无眠,一直想着顺卿临行那个不敢直视的眼神,心中不免疑窦顿生。随侍的村妇原也是被盗贼从楚州城掳来的,因是个质朴诚实之人,又愿意随行返楚,故顺卿留下临时服侍静英。见静英如今一身燦然的贵家女子装束,发自内心地感叹道:“少夫人正应了那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静英听了,却不知哪里感到有些刺心。
这日晚,顺卿又来问候,道:“左公传令明日进山,车不能行。夫人也需乘马。”静英无言。第二日一早,静英换上那身出行便服。左家杜家一行百人来到山谷前开阔地停住。左公命扎营设宴,顺卿又来,让静英换上礼服,盛装而出。静英不解:“礼服沉重繁复,如何乘马?”顺卿只道:“只管照做,不必多言。”静英无奈只得遵行。不一时,左家将来传令,顺卿领静英出账,令管家牵来自己素日坐骑,特加了鞍垫,扶持静英上马,斜身侧坐鞍上。自己亲自在前步行牵着,行于左公旗下。一行人出了营地辕门,停住等候。
不一会儿,只听得对面谷道上马蹄杂踏,尘烟滚滚,无数旌旗大纛迎风猎猎而来,之后千余步兵持刀枪矛戈,跑步相随。兵马在大营前约百米处停住,中间门旗上大大的一个闯字,其余旌旗大纛左右雁翅排列。门旗下几个头戴红缨大卷檐布帽的人骑在马上,簇拥着一位雄壮的青壮年之人。旗阵后杂列着头戴裹巾、半身对襟褂上一个大圈裹着一个闯字的步兵,看不出什么阵法。马上几人出阵,手搭凉棚,往左家阵营打量。见左公这边并无兵马,只有几十位护卫,前面中间一位相貌堂堂、体态魁梧之人,想来便是张献义,后面马上一位盛装的美人。那张献忠旧部虽见过张献义,也不过记得他的大概体貌。相隔多年,且只是阵前远眺,对方又是起义军的衣帽装束,也难辨真假。
李自成在马上高声问道:“前面可是七大王?”左公马上拱手亦高声答道:“我便是张献义。对面可是‘八队闯将’李自成?”李自成答道:“正是。今日有幸一会。不知七大王有何指教?”左公答道:“今日有幸得会李闯将,小弟已在那边凉棚中设下便宴,想请闯将下马,草酌三杯,还有话详谈。这位便是小弟的侄女。因她发愿要嫁个英雄豪侠,故小弟欲献与闯将,以结百年姻亲之好。”
几人随左公手势一望,果见左家营地前,临时用木桩搭起了一个八角凉棚,四面垂帘俱已卷起,里面的情形一望无碍,不过摆放了几处桌几座椅等。李自成正欲放马过去,牛金星对闯王耳语道:“主上不可轻易造次。”李自成低声答道:“他手下别无兵马。”一旁的宋矮子道:“主上若去,正应了那双蛇相聚的卦象。”
牛金星回身下令手下分领千余兵马,在那凉棚四周守住,方与李自成、宋军师一同下马,伴左公四人同行,步入棚中。卫士放下垂帘,四人打躬作揖,分宾主坐定,笑语寒暄。左公回身吩咐备酒,登时一众家将自帐外而入,流水般将果品、酒菜、碗箸等列上。四人又一同下座入席。牛金星左右四顾地打量,却假意笑问:“怎么不见大王的侄女?”左公含笑答道:“待闯将坐定,便唤她来斟酒。”
四人甫坐定,左公又含笑道:“不过这第一巡酒,我却要亲自为李闯将斟上,以示诚意。”说罢令人端上四个酒杯,亲自执壶一一斟满。侍从送至李自成面前,李自成随手取了一杯,牛金星、宋献策亦各取一杯。剩下一杯左公取了在手,举杯高声道:“今日幸会,这第一杯酒预祝我们合作成功。”说罢,仰头一饮而尽。李自成三人见左公喝了,这才举杯。三人饮罢,尚未放下酒杯,左公便以箸击杯,那几个执壶、捧杯、送酒之人,各出匕首,一跃而进,将刀子搁在了席上三人的咽喉之处。上菜的家将也迅速自棚外冲进来,一时之间,三个贼首都被擒住了左右肩膀,完全动弹不得。
围在凉棚四周的闯王兵马一见自家首领被擒,一起摇旗呐喊,举刀枪来抢。早准备好的数十名左家家将,忙接战。忽听一声炮响,左家营地后百米处,突然从地下冒出了众多兵士,纷纷举着刀枪,从地底下跳出来,冲杀而来。
这片开阔之地原为谷中河流冲刷而成,土质疏松。左公连夜命人在己方营地后挖了几百米的壕坑,用木桩草席简单处理,上面用土和植被掩盖,留出气孔,令军士藏匿其中。白天地面上什么也看不出。
同时,隐藏在远处山林之中的骑兵,听到炮声亦冲杀而来。一队截断李自成来时的山路,严防援兵来救。另一队迅速奔赴营地。
前来抢人的李自成兵马先被突然从地下钻出来的兵士唬到,见己方已被前后夹击,只得奋力拼杀。忽然间,又见远处骑兵奔驰而来,举着左家军的大旗。李自成的起义军去年被左良玉的官兵大败,仍心有余悸。如今见了左家军的旗号,心中疑惑,难道是左家官兵到了不成?左公见伏兵至,己方势成,忙从中军传令,用阵围住,杀尽闯贼。一时之间,近千兵马盘为蛇阵,将李自成的千人围在垓心。枪刀弓矢齐上,直杀了两个时辰,千余起义军被杀得一个不留。死尸遍野,流血染红了数里山溪。
左公收拢兵马,乘胜迅速攻入紫金山,击败措手不及的余众,烧了营寨,又将所有金帛赀贷,抢来的妇女,尽行释放。左公将所获资财犒赏了千军,又将三个寇首押上囚车,着所借千军,押送俘虏和余资到左良玉军中。这千人不折一人一骑,且人人得了许多赏赐,俱各鼓舞欢谢而回。见了左总兵,备细言之。左良玉不胜叹服,遂将三俘虏押解京师。谁知行到半途,闯王的部下趁官兵防守不审,劫了囚车,救去了三人,回到陕西,依旧聚众起义去了。
黄静英在阵前亲眼见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搏击起时,顺卿早已护着她退入车中,令杜家家人团团围护。头一次亲见如此血腥惨烈的场面,黄小姐一时难忍,不禁兜肠兜肚地呕吐起来。左公领兵进攻紫金山,只留了几名家将看守俘虏、掩埋尸体、打扫战场。杜顺卿带着家人护着静英留下,也一齐帮忙。众人借着壕坑延展挖出一个百余米长、十米宽、一二米深的大坑,然后将尸体扒去盔甲,丢入坑中,连带些断肢残臂,一起掩埋。收集的盔甲、兵械堆积成山,残破者一把火烧尽。静英不愿再看这凄惨的景象,独自退入帐中,空气中犹弥漫着血腥的气息。众人忙碌了一天,至夕阳西下时,殷红的落日照着这片血洗过的土地和刚刚堆起的坟冈。
这晚,静英一人独坐营帐,顺卿又来探望。静英问道:“你早知左公要我出面见闯贼吧?为何不早明说?”顺卿道:“我其实也是当时才知。此前不过按左公的吩咐行事罢了。”黄静英盯着顺卿的眼睛看了许久,心中涌动着无数想嘶喊而出的话语。可面对顺卿,她说不出,不敢说,不愿说,也不想说。最后只暗哑着声音道:“你说谎!你只是不愿明说罢了。”泪水随即涌上眼眶。顺卿迅速答道:“又有什么分别呢?左公两次大恩。不要说这点小事,便是再大的忙,你也会帮的。不是吗?”静英忍住泪,不想哭,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可还是有一滴没忍住,从睫毛上滴落。过了许久,才道:“是没什么分别。你今夜又要一夜无眠吧?”顺卿只点了点头,良久方道:“你今日受惊不小,早点睡吧。”顺卿见静英躺下,方退出离开。
山谷前营地中,半夜下起了雨。静英不知顺卿他们在外守夜,如何避雨。次日一早,太阳照常升起,雨也停了。静英出账,见营地外,一夜夜雨洗过,空气清新,溪水潺潺,鸟鸣林间。那片土地上残留的血迹被雨水带着沉入地下,不见踪迹。风拂过野草、山花和树林,一切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静英惊叹于大自然的包容力,修复力,也惊叹于它的遗忘力。
次日,左公得胜归,众人兴高采烈,押了许多战利品和俘虏拔营而去。行至大路,左公与官兵分别,带着家将和杜家人护送黄静英到祁县黄家。
二黄公子出接,左公自往老黄灵前设奠,不胜哀恸。静英忙入内,看视母亲。其时,黄夫人已经昏迷数次。静英与二黄及孙儿女围在榻前,见了母亲病容,心如刀割,双手抚着母亲身体呼唤。黄夫人睁开眼,见到静英,弱弱地道:“呀,我的亲儿,你回来了......”言罢,两行泪流下腮边,望着静英的眼神慢慢黯淡,最后闭上,再无声息。众人连连呼唤,静英摸摸母亲的身体,已经冰凉。她知道母亲已走,心中一痛,却连哭都哭不出来。连日奔波劳累,心力交瘁,黄静英一头栽倒在地上。二黄公子忙命人将静英抬去床上,知道她不过急火攻心,休息一阵子便无妨,自己又忙着去款待左氏父子,安排黄夫人的丧事。
黄静英醒来的时候,已经近黄昏。睁眼慢慢想起母亲已逝,这才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静英想到自己力排众议、违拗所有人的意愿,九死一生才拼到了家,母亲却只说了一句话便闭了眼,一腔的辛酸、悲愤、委屈如汹涌的洪水,全堵在了喉头,无法宣泄。她挣扎着起身,让人扶着走到母亲房中,坐到床边,摸着母亲的遗体,痛哭道:“女儿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呢。你这一走,只留了女儿独自一人面对。叫女儿今后的日子如何得过?”静英边哭,边想起近来的遭遇。她本是个决绝之人,一时思道:“罢了,罢了,母亲慢走,孩儿这就赶到,我们母女一道走。”说罢,回身便往墙上撞去,顿时血流满面,又昏迷过去。屋里的人一时不防,都吓杀,一面抱起静英,一面着人去找二黄公子和杜顺卿。三人正与左公父子在前厅,闻信,慌忙赶来。顺卿见到静英这般摸样,吓得魂不附体。左公心中暗道:“我两次救你性命,可不是为了让你自杀。”
黄夫人的衣衾棺椁早已齐备,乱到三更,方才大殓,与老黄之柩,同放大厅。夫妻二老死不分离,乱世得个善终,也算造化。此时,众人之悲切都不必言,惟有静英又恨又苦,守定了爹娘的灵柩,哭不绝声,泪尽继之以血。直哭了三日三夜,声息将无。左公借口襄阳安危,只要赶紧回去,催督着顺卿再三苦劝静英。顺卿也恐夫人太苦,频频催她早早上路。静英又勉强留了五日,过了头七,未等及父母的葬礼,只得随大家启程。左公命静英改扮男装,二黄送了她两个侍女扮作书童,服侍小姐回去,又送了姐夫一千两银子作盘缠,直送出城门,方才分手回来。二黄公子忙忙择日安葬了父母,收拾家资,迁往江南避乱去了。
尾声 殉国难五姓沉水
左公一行人日夜兼程,五月中旬方回到家乡。顺卿、静英双双无恙到家,杜氏夫妇自然大喜过望,对左公感激不尽。甫见面,说起黄夫人病逝,只得见最后一面,静英只是掩面悲泣。杜夫人姊妹情深,亦潸然泪下。顺卿恐怕静英伤心过度,随即命侍女扶她回房休息,不准儿女前去打扰。自己则留在堂内,将此行诸事细细说与父母知道。特别详说左公借兵剿灭紫金山李自成巢穴之事,杜宏仁一路听着,不断捻须微笑点头。
第二日一早,顺卿与静英又同来拜望父母。静英跪下,谢过翁姑搭救之恩。杜公说道:“我有何功?该谢左公才是。”静英道:“若非爹爹相求,怎能劝动左公如此出力?”顺卿又犒赏随行家人,赏银的赏银,升职的升职,赐婚的赐婚,人人俱各欢喜。
次日,杜家设宴答谢左公和秉衡,邀请家眷同来。左夫人携了左氏六贞和媳妇齐到,在内堂与杜夫人相见毕,女眷们莺莺燕燕,神采飞扬地说起左公灭寇之事,又大赞静英诱敌有功。听得杜夫人满面笑容。
杜氏夫妇本是情理通达之人,见顺卿一如既往善待静英,媳妇此次回来,更多了份温顺和忍耐,也无话可说。黄小姐虽然苦切,然父母俱亡,一无牵挂。自己夫妻完聚,母子团圆。左家怜她没有父母,加意看承,宛如亲女。黄小姐亦事左公夫妇若亲生父母,只不改称呼而已。
此时,局势持续恶化。张献忠等人再次叛离。左公常观天象,见大明气数已尽,非人力可挽。故将家财集聚,招募民兵,重金打造襄阳瓮城。子孙读书之余,亦令练习武备。
转眼到了崇祯十年,左公孙辈已长成。其时,张献忠军势盛,在襄楚之地攻城掠地,所向披靡。眼见破了武昌城,襄王合府丧命,文武官员四散奔逃。接着郧阳、宜城连破,十月下旬,逼近襄阳。襄阳城中只有三千兵众,难挡张献忠大队人马。当地乡绅与襄阳文武百官众议,同往左相宅门,请他主持襄阳防务。左公领兵利用瓮城设围,诱敌入城,瓮中捉鳖,活捉了张献忠,又乘胜追杀至宜城。左公因前番李自成等逃脱之事,本意立斩贼首,无奈当地百官恐朝廷查问,将张献忠押赴京城。途中果又被他逃脱,仍聚众数万,流入川中,后在那里建立了大西政权。
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间,已在陕西西安称“大顺帝”的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帝在煤山自缢殉国。官至经筵学士的宋元生和左永恒,国破君亡,遂在京都自刎而亡。左、桓、王、赵、杜五姓名家闻听之下痛哭,共同议定,凡男曾经出仕、女受封诰者,皆乘船于五月十五日,欢饮酣醉,一同凿漏,沉江殉国。黄静英、杜起孝亦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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